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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如此嬌娃,誰不心折?儘管那些走馬章台的公子王孫,五陵年少,不惜揮金如土地爭擲纏頭。但三月以來,尚未聽說過有任何人,能得其青睞,滅燭留髡,一親肌膚!

  她有時艷如桃李,有時冷若冰霜,可以妙舞酣歌,當筵侑酒,可以侍敬清談娓娓盡夜,但若一起非份之念,一有無禮之舉,蘇小曼便淺笑輕聲,端茶送客!

  在她如此清高之下,乘興而來,敗興而去的碰壁人兒,自然極多。但男人們,多半都是些賤骨頭,對於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越是期望熱烈。

  於是,昨夜碰壁之人,便又是今宵的揮金豪客!

  蘇小曼既然成為紅遍秦淮的風月班頭,則她這隻畫舫,應該迎送不遐,極為熱鬧,為何今宵卻靜靜地泊在河岸垂楊之下?

  其中自有原因,這原因便是有位豪富公子,一擲萬金,蘇小曼摒絕一切應酬,由他獨佔今宵風月!

  這位富豪公子,名叫卓少君,不僅生得瀟灑俊俏,宛如玉樹臨風,並滿腹珠璣,才名甚著。更難得的是他極為慷慨豪爽,章台買笑之際,往往揮手千金。

  由於卓少君有這多條件,蘇小曼才未敢以俗客視之,不曾像上次對付一位傖俗鹽商般,把對方用來擺闊的三粒徑寸明珠,毫不在意地擲入「秦淮」河內!

  於是,她這隻畫舫,在表面上看來,相當靜悄,只偶然從艙中傳出一兩聲輕盈淺笑,不像往日那般熱鬧,使整個「秦淮」失色。

  表面如此,事實如何?畫舫艙中,想來是充滿了絲毫不落塵俗的一派雅趣!

  不錯,華麗中不失雅致的船艙內,明亮中不失柔和的宮燈,秦淮名妓蘇小曼與金陵才子卓少君,置酒對坐。

  蘇小曼雖侍貴客,但打扮上卻與往昔一般並無異樣。

  她仍是那麼一襲素白衣裙,淡掃蛾眉,不施脂粉。

  燈光下看去,真是天香國色,清麗出塵,宛如月殿嫦娥,凌波仙子,不帶著半點人間的煙火氣味。

  隔著漆几,和蘇小曼對面坐的那位金陵才子卓少君,穿著一襲雪白儒衫,倜儻不群,丰神如玉,看不出絲毫紈絝習氣,也確算得挺拔絕倫。

  只可惜美中不足,白璧有瑕,卓少君兩道入鬢劍眉的眉梢之間,稍微帶點煞氣,目光中也稍微有點陰鷙,這似乎與他文弱讀書人的身份,失去調和,略嫌不配。

  但蘇小曼並沒有注意這些,當然她也無須加以注意,只是語軟如綿,聲清似玉地與卓少君娓娓深談。

  他們談些甚麼?無非是書畫琴棋,詩詞歌賦。

  不對,他們似乎對風花雪月等才子佳人之屬,都已談過,如今談的竟是卓少君這金陵世家的歷代掌故。

  蘇小曼微抬螓首,嫣然笑道:「卓公子所言,小曼深有同感,有道是:『創業雖艱,守業不易』,令高祖慘澹經營,崛起建業,固極難能,但傳到令尊這一代,不僅未遜先世,家業反更鼎盛,委實足告慰於列祖列宗的了。」

  卓少君劍眉一挑,微笑說道:「說甚麼『反更鼎盛』,家父每念及此,深覺愧對先人!姑娘有所不知,若說我卓家的鼎盛時期,應該是家祖在世的五十年內。」

  蘇小曼「哦」了一聲,黛眉雙揚,美目凝注,以一種深表詫異的神情,向卓少君含笑問道:「公子這樣說法,倒出我意料之外。就外間所知,金陵卓家的巨棧商號,幾遍天下;令尊的善行義舉,更是婦孺皆知。如此興盛家業,怎還比不上令祖當年,公子可否為蘇小曼一道麼?」

  卓少君嘆道:「這是卓家之羞,本來不應外揚,但……」

  他略一沉吟以後,方自繼續說道:「不過,既承蘇姑娘見詢,我也不敢隱秘。」

  蘇小曼盈盈一笑,微欠嬌軀,替卓少君杯中,斟滿香醇美酒。

  卓少君舉杯就口,飲了一半,緩緩說道:「家祖自幼嗜武,但到了古稀之年,卻因武喪生,因此家祖母悲痛以下,便嚴禁後世子孫習武!故自家父那一代起,一脈單傳的卓家父子,即告與武絕緣!」

  蘇小曼笑道:「這有關係麼?」

  卓少君點頭說道:「豈僅有關係,我認為關係甚大!」

  蘇小曼愕然問道:「卓公子為何這樣說法?」

  卓少君又飲了一口酒兒,搖頭嘆道:「習武之意,並非定欲仗以好勇鬥狠,真義應在禁侮強身。自家祖母立上定規,嚴定禁令之後,卓家不僅人丁單薄,且體格羸弱,何足以克保基業於此亂世?」

  蘇小曼點頭笑道:「我明白了,公子莫非說令尊未曾研習武功,以致精力不強,對於卓家的偌大基業,便有些照顧不到。」

  卓少君道:「正是此意!」

  蘇小曼妙目流波,搖頭笑道:「我對於公子的這種見解,不敢同意。」

  卓少君揚眉問道:「姑娘有甚高見?」

  蘇小曼含笑道:「普天之下,未曾習武強身之人太多,難道都會影響家業?故而小曼不是有甚其他見解,只是覺得公子適才所說之語,可能並非癥結所在!」

  卓少君的雙目之中,忽然閃射出一絲奇異光芒,點了點頭說道:「姑娘之言,或許有理,但我總覺得……」

  蘇小曼笑道:「公子覺得什麼?怎地言不盡意!」

  卓少君舉箸夾了一塊咸水鴨,吃完之後,竟轉開話頭,目注蘇小曼含笑問道:「以姑娘慧眼看來,我若早年棄文習武,是否會比今日更有成就?」

  蘇小曼淡然笑道:「小曼風塵俗女,何敢當公子的『慧眼』二字,何況對於武技一道,更復茫無所知,怎能妄事評論?」

  卓少君微笑說道:「這是姑娘謙詞,但若以姑娘來說,早年倘曾習武,成就定極驚人,必為紅線隱娘一流人物!」

  蘇小曼「哦」了一聲,揚眉說道:「公子怎會有這樣看法?」

  卓少君把兩道頗為深邃的眼神,盯在蘇小曼的嬌容上,緩緩笑道:「因為姑娘秀外慧中,幾集人間靈氣,鍾毓一身,是百萬人中難睹其一的絕好練武根器!」

  蘇小曼聽得嬌笑說道:「是麼?只可惜我與公子相逢太晚,若是早得識荊,有此教迪,或可技拜名師,練成絕藝,作一位江湖俠女,叱吒風雲,不必賣笑秦淮,甘居下賤的了!」

  卓少君笑容一斂,頗為鄭重說道:「姑娘莫要取笑,我句句出自肺腑……」

  蘇小曼不等他說完,便嫣然接口笑道:「公子也莫誤會,小曼何嘗不是句句實言,只可惜我如今手無縛雞之力,柔弱得不勝羅綺。」

  卓少君聞言,向蘇小曼看了兩眼,未再說話。

  蘇小曼秀眉微揚,繼續笑道:「其實我對朱家郭解之流,倒頗敬佩,只是有點厭惡那個『武』字,拿槍動杖,血影刀光,畢竟不是閨閣女流所宜沾染之事。卓公子你說對麼?」

  卓少君不得不點點頭,但仍蹙眉說道:「女孩兒家,或許如此。但男兒志在四方,何況生當亂世,若不能叱吒風雲,縱橫四海,作些剷除不平的俠義事蹟,便委實愧為鬚眉的了!」

  蘇小曼嫣然笑道:「公子不必沮喪,人生際遇不同,只要心中常存仁俠之風,何嘗不可剷除天下不平,哪裏是非要好勇鬥狠,持刀仗劍的呢?」

  卓少君嘆道:「姑娘此語,只是對我故意寬解而已,像我這等文弱書生,除了書畫琴棋,吟風弄月以外,還能作些甚麼?空懷行俠之心,卻無行俠之分,怎會不翹首長空,徒呼荷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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