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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前面是八里庄,八里庄北面三里地,是浊沟桥,桥北便是白狼套。那儿岗阜连绵,古林蔽天,附近前后七八里不见人烟,正好下手。”

  “要不要先绕到前面勘看地势,埋伏相候。”

  “哈哈!你怎么老说些外行话?咱们既不是打闷棍的小贼,又不是收买路钱的地主。咱们不一定要选择时地,又不需洗劫财物,只是杀几个人而已,只消四野无人,杀了便走,用得着已经是巳牌末午牌初了。”

  炎阳似火,没有行人的坦荡官道上热气蒸腾,可看到褐黄色的路面,形如波浪般扭动的气流。八名公人穿了青盘领衫,戴平头巾,脚上穿形如靴,但却不是靴的臃肿皮扎翰,带了单刀、铁尺。有一名公人带了公文袋,另一人带了刑架。囚车是粗坚木所造,四尺长三尺宽,高亦四尺,棍设四轮,形如木笼,鸡卵粗的大门,上了一把两斤重的大锁,门与柱加了封条,一人拉,一人推。里面的艾文慈屈坐在车内,像一头被挤在槛内的病虎──囚车本来就叫槛车。他身高八尺,上了铐链带了脚链,挤在小小的囚车内,连转身都感到困难。头顶烈日炎炎,他又带伤在身,那情景,委实令人不忍卒睹,望之酸鼻。

  只走了半天工夫,他已经奄奄一息,看样子,是否挨得过三天的两百里长程,大成问题。

  大明圣律为太祖皇帝所亲订,对死囚算公平。早年定都南京,建三法司于钟山的北面,命名为贯城,贯索七星如贯珠,环而成名象天牢;这就是天牢名称的由来。死囚除特殊原因外,须械送三法司复审。三法司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拿驳正。三法司有所谓三审四讯,尽可能给死囚公平审判辩罪的机会。三国以来,不但刑律在变质,官场风气日趋败坏,流弊丛生,死囚是否能活着解送三法司,得看解送当地官吏是否贪赃枉法,也得看那些解差是否有天良了。如果死囚有家属,有的是钱,可以沿途照顾,用金银塞解差的钱囊,犯人活命的希望要大得多,不然的话,恐怕得劳师半途的地方官吏开发死亡公文了。

  囚车的后柱上,挂着解差的行囊,和一个大皮袋,里面盛着犯人的物品,这些物品须随犯人一并解交,作为证物。

  八名解差大热天赶略,本就一肚子火,再加上艾文慈无亲无故,身上仅有的十余两碎银和数百文制钱,已成为赃物没收作证物,哪有余钱送给解差买命?因此,一路上吃足了苦头,被那些解差虐待,不给他水喝,不许他入睡,饱受折磨。

  过了八里庄,出庄不久,在后面推车的公人便开始抱怨老天爷不作美,咒骂老天爷不公平:“该死的老天,怎么偏偏在咱们出差的日子里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毒太阳晒得他娘的脑门子发晕,来回六七天,真够受的。”

  走在右面的解差,用刑棍戳戳艾文慈的腰胁,喝道:“该死的贼囚,不许睡,大爷们在太阳下赶路,苦了两条腿,你他娘的有车坐,舒服写意,还想享福睡大头觉?小心把福享完了。天杀的贼囚,你可拖累了咱们兄弟快活。咱们可托你的福,替你推车做脚夫哩!你再睡,大爷捣瞎你的狗眼。”

  艾文慈怎能睡了?饥渴交加,伤势恶化,已陷入半昏迷境地,并不是真睡了。他被刑棍捣得痛入心脾,哎一声惊叫,浑身一震,颔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哑声叫:“诸位公爷,请……请给我一……口水,我……我渴死了。”

  公人冷笑一声,取下水囊拨开水塞,自己咕噜噜喝了几大口,将水囊伸至囚车顶,冷笑道:“喏!水来了。”

  水从壶口泻下,泻在囚车顶的木栏上,洒落在艾文慈的头上。

  英雄末路,猛虎在押,只能逆来顺受。他发狂般用口接水,但倒水的人却不向他的口中倒,逐渐后移,水泻落在他的额顶。囚车太窄,他的头不能再往后仰,无法跟随泻下的水。

  “哈哈哈……”八名公人全都狂笑。

  他嘴唇干裂,需水滋润,费力地吮舔沾湿的肩臂,衣衫上沾了尘土,沾土的水成了泥浆,他顾不得污脏,总算获得些水分润唇。

  “身在公门好……好修行,诸位公……公爷,请……”他痛苦地叫。

  公人仰手入内,抓住他的发结向外拉,凶狠地地说:“大爷们倒了八辈子楣,接下你这趟好差事,如果咱们不可怜你,给你带上枷,你早就活不到现在了,你给我闭上嘴,免得受活罪。”说完,放了发结,粗野地发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臭骂,方消了一口气。

  轮声辘辘,囚车沿官道缓缓东行。

  浊沟桥在望,那是一座长仅两尺的木桥,桥的东北,是起伏不定的丘陵野地,荒林散布其间,前后不见村寨,除了偶有三两樵夫出没之外,罕见人迹。官道上不时可看到三五个匆匆赶路的旅客,走这条路的似乎不多。经过多次大水灾,黄河夺运河时,济宁州一带损失甚重,所以地广人稀,走上二三十里不见田地村落。

  官道通过丘陵地带,两例全是野林,过了浊沟桥,进入第一座树林,轻风徐来,暑气徐消。公人们精神一振,前面挽车的人喜悦地叫:“晦!舒服,歇会儿,等会儿赶过白狼套进食。”

  囚车推至路旁的树荫下,八名公人像是得救的死囚,一窝蜂地往树下一躺,吁出一口长气,一名公人取水囊喝水,懒洋洋地说:“咱们不能歇得太久,过白狼套还有六七里才有人家,歇久了,便赶不上午餐了,要不就在此地进食,多歇歇腿。大热天,一天赶七十里真挺不住。”

  “我可不愿在这种荒凉所在多歇,要到徐家庄进食。小店里的徐大嫂烧得一手好菜,我可不愿在此吃那些发下来的硬馒头。”另一名公人说,一面说一面走向囚车。

  囚车内的艾文慈,正扭头打量挂在车后的皮袋,心中不断地想:“老天爷如果给我机会能弄开皮袋,取出精盒的日精剑,五行就有救了。”

  “你看什么?”一名公人叱问。

  他转头收回目光,冷冷地盯视着这位公人。他心中明白,这些公人有一个铁打的心,钢做的肺,冷冰冰的血,人性已泯。向这种人乞怜,一无好处,只有自取其辱,宁可饥渴而死,也不必再乞怜偷生受辱。

  他的双眼由于痛苦的折磨和饥渴疲劳的侵袭,以往清澈有神的光彩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红丝满布,配上红肿的脸面,像是一头病虎,流露着可怕的慑人神情。

  “贼死囚,我在问你。”公人狞笑着叫。

  “看你。”他吐出两个字。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能不回答。此时此地,充硬汉只有自己吃亏,说不定会送掉老命。大丈夫能屈能伸,像他这种人,对生命并不太留恋,但却具有无比的坚韧性,能适合环境谋取生存,即使到了绝望关头,仍不放弃希望,环境愈恶劣,争生存的意志愈强烈,只要一息尚存,他是不愿也不肯倒下去。

  “你看我有何用意?”公人凶狠地问。

  他勉强挤出一丝可怖和笑容,说:“小可已看出公爷有一副慈悲的心肠,动了恻隐之心,给小可一口水解渴好么?”

  “哼!我这种人如果要有慈悲的心肠,妻子儿女恐怕早就饿死了。”

  公人不屑地说,神色柔和了些。

  “公爷跟了一位不要钱的清官,因此……”

  “哼!清官?清个屁,那是个狂徒而已,自以为不要钱,便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任性妄为,自命清高沽名钓誉,一半狂一半疯,他还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呢。如果他做了天子,恐怕比秦始皇还要残暴,天下人不死掉一大半,他岂肯甘心?咱们这些人都不用活了。他如果是清官,清官会用严刑迫供?会凭一面之词入人于罪?朝廷圣律审人犯只准用荆条,他却用夹棍头箍来对付你,首先他自己就知法犯法,滥用私刑,那还算得是清官?见他娘的大头鬼。”

  公人发了一顿牢骚,然后往树下一躺,不再理会。

  他又乘机瞥了身后的包裹一眼,心说:“但愿午餐时,他们不把包裹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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