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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城门口,王梦煜穿了便装,百余名便衣人员分布在四周,跟在后面相送。

  东行的大道经过两座桥,太平桥和惠政桥,汀江在上游的东庄潭分流,在下游高滩角复合,所以有座桥,至于紧接城门的另一座,叫济川桥。本地人却称为水东桥。东行的人是否已经离境,派在桥上监视的眼线应该看到一清二楚。

  王副守备相当客气,不惜降尊纾贵亲送韦家昌通过数里的三座桥,方宽心地带着人回城。而另派的密探则扮成旅客跟在两里后毫不放松。

  午初,道上行人渐稀,跟踪的人眼看他进入何田市的棚门,方欢天喜地动身返回府城报命。如果再不回转,就无法赶回府城啦!何田市距府城将近五十里。

  何田市,是府城南面的第一大镇,行驶汀江的小型船只,皆以这里为宿站。陆路的旅客,也把这里当作打尖的中心,三百余户人家,市面倒还像样。

  他在街口的一家小食店午膳,膳毕继续登程南行。早一天派在此地监视的眼线,直跟出十里外。

  这里,大道离开汀江向东折,进入人烟稀少的山区,汀江则向南流,流至粤东入海。

  派驻何田市的眼线,也欢天喜地折回去了。

  走了四五里,绕过一座山坡。他向路旁闪入,片刻便出现在坡顶的草丛中隐伏,目遂两位眼线去远。

  当他再次出现在何田市时,已换了一个人,头上戴了黄荆枝编的遮阳树环,身上穿了在古城寨出现时的一身破烂,像一个逃债的苦哈哈。

  进市已是午牌末,在镇街徘徊片刻,先引起地方人士的注意,然后在一家糕饼店,买了一些糕饼,坐在街道转角处的一株树下,放下包裹进食,处处表现出他是一个穷得不敢入店的穷旅客,只能花十几文钱买糕饼充饥。

  真巧,买糕饼充饥的不止他一个人,有几个。一位生了一张朴实面孔,挑了一副竹箩担的人,在他身旁放下担子落坐。一面用脏兮兮的腰巾拭汗,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只笋壳食物包用手抓起里面的饭团菜瓜,吃得津津有味。

  “乡亲。”那人突然扭头向他打招呼:“是不是到府城探亲?”

  “是的,”他吞下一口糕饼信口答:“从漳州来,那一带天天出丁役,真受不了。”

  “哦!漳州?远得很哪,听说那边很不安静。”

  “是的,乱得很。”

  “听说国主在什么地方监国,是真是假?”那人放低声音问。

  “我也不知道”

  “国主是谁?”

  “好像叫什么鲁王的,我的确不清楚。”

  “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叫烈屿的地方。”

  “你去过没有?”

  “没有。”

  “你年轻,应该去的。”那人叹口气:“我嘛!老了,不中用了。”

  “吃吧!”他说,“你说这些话,早晚会被杀头的。”

  那人打冷战,乖乖吃饭。

  “午牌已过,赶不到府城了。”那人吃完饭丢掉笋壳说:“还有四五十里,路上没有客店,村落防匪防得严,不敢收留外人。还是在此地落店好,耽误半天,值得的,路上猛虎和巨蛇大熊多得很呢。”

  “落店?我的钱不够……”

  “出市北半里地,靠河边有一座王文成祠,里面有一位管祠的人,在偏殿住一宵,不会有人赶你走的。”

  “哦!多谢关照。”

  “不谢!”那人说,抹抹嘴挑起担,向南走了。

  所谓王文成祠,只是一座小小的祠庙;祀的神主赫然是大明的一代大儒王阳明先生。正德年间,王阳明驻节赣南,宁王起兵造反前,把他远遣到汀州一带剿山贼抚叛兵。他早就知道宁王要造反,更知道宁王要假山贼之手杀他,他文武双全,力可开五石弓,以雷霆万钧之威,花几个月时间快速解决了为害闽赣数十年的十余股悍寇与叛兵,一面暗中与赣南的地方官准备应变,突然回师直趋吉安,一举攻下宁王的老巢南昌。以一个月零五天工夫,活擒了宁王,在闽赣一带,王阳明先生受尊敬的程度,不下于后来病死台湾的延平郡王郑成功。在这小小的乡镇,有王成文祠似乎不是稀罕的事。

  管祠的人是一个年届花甲的老人,老态龙钟,老眼昏花,而且耳背,心地却是善良,替他在左壁的壁根下准备稻草,天气热有稻草作席便可草草度一宵了。

  子夜三更初。

  大殿有两盏长明灯,幽暗的殿堂静得怕人。突然,殿门外刮入一阵怪风,带来几片枯叶,枯叶在砖石地面旋走,发出奇异的擦动声,有如鬼怪拖着脚链行走。

  长明灯的火焰本来就小,真所谓一灯如豆,怪风一吹,火焰不但没熄灭,反而拉得长长地。向上伸长,而且由褐黄色变成惨绿色。

  左庑也阴风四起,风透过窗缝壁隙,发出忽高忽低有如鬼哭的声音。神案上附祀的不知是何方神圣,案上的一盏长明灯也在变异。

  不但阴风惨惨,更怪的是雾往内涌,雾气愈来愈浓,草霉的气息也在加重。

  韦家昌和衣躺在草堆中,突然被鬼啸声所惊醒。

  绿色的火焰闪了两闪,光芒时红时绿。

  浓雾涌入,鬼声啾啾。

  绿芒似匹练,从外疾射而入。

  两声砰然爆响,火焰飞腾,神座的两只古鼎,突现升起两团绿色的光球,光度相当强烈。

  浓雾徐散,两团绿光球更明亮了,绿光照出徐徐掀起的神幔,照出神龛内的光景。

  原先应该设神牌的地方,却出现一位威猛的红面神,神案两侧,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牛头和马面,比常人略高。在绿光的照耀下,益显得狰狞可怖。

  五名鬼卒出现在门内,一字排开电气冲天,五把三叉锋尖映着绿芒,一看便知锋利无比。

  草堆前,也站着两位鬼卒,两把三叉指向草堆。

  草堆中没有人,连包裹都失了踪。

  “没有人。”一名鬼卒发出人的声音,饱含惊慌:“他确是在此地的,怎么会不见了?”

  “是不是逃出去了?”案上的红面神讶然问。

  “绝对没有人出来。”堵在门口的一名鬼卒急急分辨:“连老鼠也不可能逃出来而不被发觉,人一定躲在里面,快搜!”

  七个鬼卒两面一分。其实用不着搜,附近一览无遗,空荡荡地哪何半个人影?虽则绿色的怪光光度有限,但足以看清三丈长两丈宽的每一角落。

  “奇怪!”红面神跳下神龛:“雾喷入时,他仍在草中沉睡,怎么会平空消失了的?”

  “不会是土遁吧?”牛头悚然地说。

  “快到外面去搜。”红面神挥手说,领先便走。

  长明灯在众人去后,火焰恢复原状。

  韦家昌重新出现在草堆中,包裹也搁在身旁,似乎刚才并未发生任何事。他睡得正香甜。

  唯一岔眼的两座古鼎中,那两团绿火逐渐萎缩,最后终于消失。

  不久脚步声渐近,一名鬼卒挟着托天叉,走近房廊伸头向里瞧,突然失声叫:“咦!人不是在草中睡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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