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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像是才洗過澡,朱棣穿著一襲肥大的鏤花絲質單衣,手腳皆是赤裸,陪同侍浴的竟是四名年輕宮女,在一名白衣太監打起的珠簾裡,分別走了進來。

  「哎呀,今天好熱!」嘴裡說著,朱棣竟自在一張錦繡鋪陳的臥椅上倒了下來,四名宮女左右各二的蹲下身子,輕起玉腕,在他身上拿捏起來。

  白衣太監徑自過去,敞開了兩面軒窗,室內立時傳過來習習涼風。

  朱棣舒服地吁了口氣,向著白衣太監道:「朕的藥呢?」

  「啟稟萬歲,已煎好了,姜太醫正在鑒嘗,隨時可以呈上。」

  「好,你們都下去吧!朕要小睡一會兒。」

  一聽皇帝要小睡片刻,四名宮女忙即請安站起,立時告退。

  朱棣頗似有些倦意地看了她們一眼,含糊地道:「兩位公主暫時候傳,朕醒了再傳她們,你們都下去吧!」

  各人應了一聲,待將退出的一霎,卻忘不了再一次回頭叩安,才自退了下去,雖說返了下去,卻也不敢遠離,就在這附近的「聽宣閣」內等候著隨時玉磬鳴響的召喚,那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的。

  原來皇帝雖說正當壯年,其實已是強弩之末,多年來統兵作戰,事必躬親,已是精力盡耗,卻又性喜漁色,幾至夜夜春宵。如此晝奔夜伐,即使鐵肌鋼骨,也吃受不住,是以多年前,己聽受「太醫」姜必治進功,每日早晚飲用一種特別調製的十全大補藥劑,名喚「金龍上液」。據說藥效十分靈驗。飲用之後,精力抖擻,十分受用。浴後小睡,飲藥而後縱情色欲,可以歷久不疲。

  這類生活方式,除了征戰在外,已是他每日慣行,他的無盡歲月,原是這般打發了的。俄頃間兩鬢飛星,而視茫茫,眼看著老去不遠,猶自眷此不疲。其實古往今來的皇帝,都是如此這般,幾無例外,他們一般的壽命,遠較常人為短,多是盛年而終,想想應是其來有自了。

  小風徐徐,揭動著長可曳地的大幅紗幔,室內光華適度,皇帝他已經睡著了。雖說貴為「天子」,到底他還是個「人」,甚至於較諸一般常人,更為欠缺修養,是個標準自大的狂夫。這一霎,這個自大狂夫,操權萬里,統治著億萬生民,生死予奪絕對大僅的獨夫,竟自睡著了,像是一般草野村夫那樣的發出了鼾聲,聲震四座,煞是驚人。

  像是一幢鬼影般的輕靈,君無忌已自翠屏後閃身而出。這一霎,他大可從容進退,不愁為人發覺。眼前這所華麗的宮室之內,除了他們「父子」之外,決計不會有第二個外人。

  佇立在皇帝的睡椅當前,君無忌靜靜地向父親注視著,內心感觸,真個難以言宣。

  他所以這麼個厭其煩的一再向他注視,那是因為確知眼前這個人,正是他生身之父,二十餘年的生離,一朝來到了父親身邊,目睹著父親的健在,容或是值得欣慰之事,他卻並沒有絲毫快慰的感覺。只是激動與悲懷。

  眼前父親的健在。使他想到了至今生死不明的母親。以及母子昔年所身受的種種迫害——幼年時的艱苦求生,其慘如「血」,歷歷由眼前慘白的記憶深處滋生出現。

  如是,當對面前的父親懷恨才是。卻又並非如此,罪惡的根源乃是發之宮廷的積穢,其來有因,那是自有帝制以來,便已形成的罪惡陰影。權力欲的擴展之下,人很少能保持著原有的理性和良知的。

  對於面前的父親,他只是痛心。卻少有懷恨的感覺。

  皇帝睡著了,鼾聲如雷。這個可能是當今人世統率著最多人民、權力最大的皇帝,即使是睡眠之中,也頗有雄姿。紫金的臉頰,紅通通的,充滿了血色,花白鬍鬚,刺蝟似的繞口滋生,那麼大動作地呼吸著,每吐一口氣,都有如「長鯨噴水」般的勁道,一出一吸,距離遙遠,給人的感覺直似沉入深淵,已然窒息,突地又自復出那般模樣,鼾聲之下,直似整個的宮室,都為之震動,真個其勢驚人。

  皇帝的龍座之上,照例都垂有圓球狀的「軒轅寶鏡」,據說功能辟邪,妖魔不侵。只看眼前這位的這個睡相、架式,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敢與接近,空中寶鏡分明是多餘的了。

  君無忌原可在現身之初,即以內功真氣逼之體外,使之熟睡的皇帝,立刻驚醒,他卻計不出此,只是侍立在朱棣身邊,一再地向他仔細注視觀察著。

  也許是與皇帝距離太近了,或是彼此間的體氣感染——總之,正在熟睡中的皇帝,倏地止住震耳的鼾聲,像是有所警覺,忽然「哼」了一聲,聳然作狀,竟欲坐起,卻又倒下來,向側面轉過了身子。仰倒之間,戴在他頭上的一頂鏤金髮網便帽滑落下來,現出了他更形蒼白的一頭亂髮。

  君無忌怔了一怔,彎下身子拾起了那頂便帽,遲疑了一下,又為他悄悄戴上去。

  就在他手指方自接觸皇帝髮梢的一霎,猛然間寢閣裡像是起了一陣風,一條人影極其輕飄地閃了進來。氣氛的感染,非言語所能形容其實。

  君無忌本能地立時有所體會。驚惶地抬起了頭,恰與進來的這個人目光接觸。彼此皆似吃了一驚,俱都怔住了。比較起來。來人所顯示的驚異、駭絕,猶在君無忌之上,總之,四隻眼睛對視之下,由於這一霎的意外驚恐,俱都怔住了。

  其時,君無忌手上帽子甚至於仍然還貼在皇帝髮上,或許便是因為如此,才使得這人大感驚惶恐懼。

  一身藍色絲質長衣,高腰白襪,腰上扎著同色一根短絛,來人是個中年,膚色白皙的瘦子。特徵是高腳長頸,頂髮稀落,四目對看之下,君無忌立刻便自想到了,來人正是皇上跟前傳說中的那個異人「高先生」,方纔在「承乾閣」已經暗中觀察過他的形像,是以眼前一看即知。

  對於「高先生」來說,那種無與倫比的驚恐,應是可以理解,他是負責皇帝安全最為得力,也是唯一可以在必要時候,隨時接近的人,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侵入到了皇帝的寢宮,來到了主子睡榻之邊,尤其是眼前的一霎,老天!他真嚇得要昏了過去。

  這一霎,其實包羅萬險。高先生既不敢出聲喝止,那麼一來,驚醒了熟睡中的皇帝,使之目睹眼前而驚嚇已是其罪不小。若因此促使對方猝然對皇上施出殺手,後果更是不堪設想。關鍵在於,即使像高先生這般身手的奇人異士,也無能阻止眼前君無忌意圖對皇上的出手,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近到君無忌的手,分明已挨在了皇帝的頭上,這樣情況之下,高先生簡直不能作出任何反應,泥人兒也似地塑立當場。他的一雙眼睛,由於過度的驚嚇,睜得極大,卻已不再凌厲,目光裡甚至於顯現著一種悲哀,又似有所乞憐,企冀著君無忌的手下留情。

  君無忌固然吃驚不小,只是一驚之後。立刻回復了原有的鎮定。隨即上就明白對方用心良苦。他隨即緩緩站正了身子,鬆開了那隻為皇上戴帽子的手。

  高先生目光裡的驚嚇表情,略以為之梢緩,只是依然不便出聲,或是移動。隨著高先生嚅動的兩片嘴皮,一絲語音響自君無忌耳邊:「好大膽子!還不給我立刻退了下去?」

  「高先生」果然功力精湛,居然也能施展「傳音入秘」。這兩句話,一經他用功施展,便自形同蚊蚋般在君無忌耳畔響起。或許在高先生眼裡,對方只不過是個新來而不知舉止輕重的太監,一句話就能把他給嚇回去。當然,一出寢閣之後,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偏偏他想左了,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監」,卻是根本就沒有離開的意思,觀諸在他眼神裡的那種倔強。竟似有恃無恐。緊接著這個「太監」居然也以「傳音入秘」同樣的神秘聲音回敬過來:「你大概就是高先生吧?久仰,久仰。」

  高先生倏然一驚:「你是誰?」

  「這個——不勞動問!」君無忌目光裡陡然射出精芒,顯示了他內蘊的卓然功力。

  「你——你想幹什麼?」高先生眼睛裡再一次顯示出近乎於「恐懼」的表情,那是因為在他確知對方身懷驚人功力之後,情不自禁地又自為皇上安危,本能興出了憂慮。

  「我只是私下裡想跟皇上說幾句話,不干你的事。你快退下去!」

  「你是瘋了——」高先生眼睛簡直像是要噴出火來。

  君無忌吏不示弱,往前跨進一步,運施內功向外逼出,一霎間大股風力,猝然向高先生面前逼近。室內珠簾,琤琮起舞,頗有飛砂走石之勢。

  高先生展動身軀,猝然飄開一邊。他確是吃了一驚,形勢的發展,促使他警覺到,不能再保持鎮定,非得向對方出手了。借助於挪身之便,高先生猝然間身形一個旋回,直向著君無忌側面切身過來。

  皇帝就在一邊睡著,兀自鼾聲大作。所謂的「咫尺天威」,高先生內心的驚恐驚嚇,誠然是可以想知。這意思也就是說,高先生務必要在不驚動皇帝熟睡的情況之下,把眼前一番驚險消弭於無形之間,是以他的出手,也就充滿了狠厲的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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