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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這姑娘一面說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在譚嘯臉上轉著,她身後的幾個姑娘,看見他這種樣子,忍不住低聲笑著。

  譚嘯又抹了一下臉上的淚,站起來道:「那麼是誰死了呢?」

  那個會說漢語的好心姑娘噗地一笑,一隻手掠了一下頭髮,笑著說:「哎呀!你弄錯了呀!是她母親死了呀!不是她,她說她去找你去了呀!」

  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說:「先生——你快不要哭了吧!」

  譚嘯退了一步,緊緊咬著下唇,低下頭,心內輕輕地說道:「可憐的姑娘——你竟如此的苦命!」

  他輕輕歎了一聲,抬起頭,看了這群姑娘一眼,苦笑了笑道:「她母親不是很好麼?怎會——」

  他實在不忍心提這個「死」字,因為他認為那是一個不幸的字眼;尤其是用在依梨華的家人身上,更是一個可怕的字眼。

  那個姑娘回頭用本地話問了幾句,才回過身來,一隻手在臉上摸著:「是熱——先生——是熱病呀!」

  譚嘯只覺鼻子一酸,又想掉淚。可是這麼多姑娘看著他,他連哭也不能隨心所欲了。當時眨了幾下眼睛,強忍著心中的悲傷,怔了一會兒,歎了一聲道:「那麼依梨華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呢?」

  這個姑娘口中低低念著:「離開——離開——」她臉色微紅道:「先生!什麼是離開——」

  譚嘯皺了皺眉,解釋道:「就是走,去找我。」

  這麼解釋著,大家都明白了,於是七言八語地互相解說著,那姑娘比了三個手指,說:「有三天了,先生!她等了你很久哩!」

  又一個姑娘在後面加了一句道:「她哭——哭啊!」

  「天天哭——先生,她好可憐喲!」

  那個會說漢語的姑娘又道:「她說等你來,可是你一直沒有再來,她呀——」

  這姑娘輕輕扇著一隻手說:「不出來和我們玩,不睡覺——只是哭啊!眼睛都哭腫了!」

  譚嘯直想掉淚,他拚命地眨著眼皮,心中連連道:「可憐的姑娘,可憐的好姑娘!」

  他忍著內心的難受,慢慢地道:「可是,我說過要回來的呀!」

  那個哈薩克姑娘搖了搖頭:「可是她說你不會回來了——我們都和她說,你一定會回來,可她不聽!」

  譚嘯劍眉微軒,心說她一個人上哪去呢?她到哪裡去找我?忽然他跺了一下腳道:「哎呀!不好!」

  那幾個姑娘被嚇了一跳,譚嘯臉色微微一紅,對她們苦笑了笑,說:「對不起,我——唉!我有些驚慌失態,你們誰知道她上哪去了?」

  幾個姑娘嘰嘰呱呱了一番,仍由那個會說漢語的姑娘訥訥地道:「大概是去沙漠了吧!有人看見她騎著馬往沙漠裡——走的。先生,你還是在這裡等她吧!她大概會回來的。」

  譚嘯搖了搖頭,往外行著,說道:「不行,她不會回來的,我找她去。」

  他的馬正在一棵樹下吃草,雖是春末的季節,可是這地方卻是熱得夠受了。此地居民,多有地下室,窮人也都挖有地洞,每逢炎夏之日,居民大多都到地下去了。大富巨戶人家,已陸續往天山北麓遷移,也有往哈密跑的。

  說來奇怪,哈密距此不過六七日的行程,可是在氣溫上來說,卻是有大大的差別,所以每年由吐魯番逃到那邊去避暑的人很多。

  譚嘯懷著極度興奮的心情而來,卻帶著破碎傷感的心情而去。

  他伸出手,在愛馬的頸上摸了摸,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那可愛的姑娘,由不住喟然長嘆了一聲,回頭揮了揮手,苦笑道:「謝謝你們,我走了!」

  說著他翻身上了馬,徐徐策馬,順著這條曲曲折折的小路,往下直行了下去。

  那群哈薩克姑娘一直目送著他離去,這個陌生英俊的漢人,在她們羞澀處女的感覺裡,是風塵僕僕而來,孤獨失意而去;可是在每個人心內,卻都印上了他深刻的影子。是的,每個女孩子都是重感情的。

  天空有兩行雁影,由遠處葦沼裡飛起來,從譚嘯頭上掠過,它們排著一個「人」字形,灰白色的羽毛,在夕陽的光輝裡徐徐地向前移動著。

  「灰色——」

  他抬頭看著它們,口中喃喃地說著,內心也浮上了一團灰色的陰影。

  如果說「孤獨」對於一個人,是必要的伴侶的話,那麼,他已經很對得起這個伴侶了。

  離開了這個小村落,他再也看不到一張可愛的臉,到處都是吐魯番人的面孔,他們構成一支強大的勁旅,在整個天山南麓滋擾著。西侵天竺,南噬甘肅,軟弱的明室朝廷對他們莫可奈何。

  在幾處部落裡,譚嘯看見他們縱馬習射,聚眾歡嘯,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昔日漢唐之盛,大將軍衛青、霍去病、薛仁貴等名將的光輝,在他們的心靈上,早已是一個淡淡的影子了。

  國仇家恨,像一團烈火塞填在譚嘯的心內,他喟然長嘆著,喃喃念著辛稼軒豪邁的詞句,以發洩激情憤怒: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方念到此,忽聽身後蹄聲得得,未容他回身看清,只見一騎駱駝,由他身邊飛馳而過。

  駝背上一個矮小的背影,馬連波的大草帽,被風吹得捲起了一半,這人用蒼老的聲音,接吟道:「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接著他哈哈大笑道:「好句子,好句子!」

  譚嘯不由心中一怔,因見那駱駝跑得很快,忙催動坐騎,猛追了下去,口中大聲喊道:「喂!前面可是老猴王西風麼?」

  那人怪笑了一聲,仍是催騎如飛的向前疾馳著,可是任他駱駝再快,也不如譚嘯胯下神駒,跑了一陣,已被譚嘯追上了。

  駝背上的老者,忽地怪笑了一聲,倏地把駱駝打一個轉兒,掉過頭來,和譚嘯飛馳過來的馬,差一點撞了一個迎頭。

  那匹馬猛地立起前蹄,唏聿聿一聲長嘯,險些把譚嘯掀於馬下。全仗譚嘯雙腿緊夾馬腹,才算是沒有栽下去,驚魂之下,但聽那駝背上人哈哈笑讚道:「好騎術!」

  當馬站定後,他才看清,那駱駝背上的老人,果真是初入沙漠時,雷雨中所遇見的老人西風,也就是聞名大戈壁的老猴王。譚嘯本是一肚子怒火,可是一看是他,倒不好發作了,便微微笑道:「果然是你,我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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