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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譚嘯後退了幾步,緊緊咬牙道:「有朝一日弟子得雪大仇,當首先來此為你老人家問安!受藝之恩,弟子沒齒不忘!」

  說話之間,老人已倒在一張靠背椅上,醉得一塌糊塗,口中喃喃地念著: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
  且喜無拘無礙——」

  譚嘯望著這形容頹唐已極的老人,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他就像是一個為人群所拋棄的老人,不!應該是他拋棄了人群。

  望著他,譚嘯不禁有些惻然,他知道老人憧憬著一種至高的人生境地,這是永遠也不會達到的;於是,他只能這麼摧殘自己!

  「我走了!離開他吧!因為我在他身前,彷彿太渺小了!」

  想著,譚嘯含著熱淚,伏地向老人深深一拜,然後站起來轉身而去。

  當他躊躕的腳步,行抵門口時,老人口中尚在吐露著豪放的詞句:「——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這顯然又是朱希真的句子,譚嘯口中追尋著這首「西江月」,一時也不禁惻然!

  他加快了足步,行抵嶺前,卻見小跛子戚道易正蹲在一邊,見他走來忙站了起來,咧著嘴笑道:「相公,你回去啦?是去北京不是?」

  譚嘯站住腳,含笑看著他,點了點頭道:「不一定,也許要去!怎麼你有事麼?」

  小跛子笑了笑說:「事是沒什麼大事,我聽說北京城達仁堂的膏藥很有名,你下次來,想著給我捎幾帖回來。」

  譚嘯點了點頭,又看了看他的腿,心中很是同情,在身上摸出了一個小藥瓶,倒了幾粒藥給他道:「這雖不是什麼靈藥,可是能止痛化瘀,你留著以後用吧!」

  小跛子戚道易咧口笑著,連聲道:「謝謝!謝謝!相公你真是一個好人。」

  譚嘯微微一笑,轉身揚長而去。在他來說,此行不虛,甚至收穫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功夫。他極其輕鬆瀟灑地往嶺下走著,山風飄起了他身上的直裰,他感到有一種多日來未曾領略過的快感!

  可是這種輕鬆的情緒,轉眼之間就消失了。

  他忘不了負在他身上的仇恨,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因素,當你不想它時,和常人一般無二;可是只要一想及,即如芒刺在背,血液怒張。

  如今的譚嘯,卻非「當年吳下阿蒙」了,雖只是半個多月的時間,卻也應上了那句「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俗語。誰也不會想到,他如今是一個身負絕頂奇技的奇人了,在阿克蘇客店裡,他找到了他的愛馬,又好好地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是一個春風拂面的日子,年輕的俠士又上路了。

  在阿克蘇,他買了一頂大草帽,戴在頭上,風把帽沿吹得像荷葉一般的捲了起來,胸前短劍的劍穗也飄揚著,這般嶄新不常見的人物,在阿克蘇是很少見的,難怪那些參加「八棚」盛會的姑娘們,目光都往這邊溜!

  馬過天山邊道時,譚嘯立在馬鞍上往山谷裡眺望著,他彷彿看到了建築在峰谷裡的茅屋,淙淙的流水之聲,如泣如訴,可是馬行過時,那水聲卻似鳴金擊玉一般,直震得譚嘯耳鼓發麻。

  天山,這偉大、神秘,充滿聖靈的地方,在你沒見它之前,是猜測、幻想;當你見到它之後,你會瞠目、驚嚇,連聲地讚歎。因為它遠比你猜測的更神秘、幻想的更壯觀,它如一面千里萬仞的大屏障,橫斷在整個西北道上,把西域這塊大地方,一分為二,雪為它聚集,風因它而生。雪長年的眷戀著它,雷電是它的權杖,咆哮時萬峰齊鳴,柔順時風和日麗,數以千萬計的牲畜,在它的羽翼之下成長著,我們怎能不歌頌它呢?

  在一天的午後,譚嘯終於到了吐魯番,他內心懷著說不出的興奮和辛酸。對於依梨華這個姑娘,他始終感到有些歉疚,因為他感到負她的太多了。那美麗的姑娘可愛的家,幾乎可以說完全毀在自己手中。

  他本來是決定一個人遠去中原的,等到復仇之後再來接她。可是不行,這多少天以來,他只要一閉眼,那姑娘亭亭玉立的影子,就會浮上眼簾,真有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味兒。

  一想到依梨華,他頓時精神抖擻。胯下馬如神龍一般地飛馳著,現在他又看到了那平坦的田地,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子,那條曾與依梨華並馬馳過的小路,伸伸屈屈地展現在眼前,譚嘯對它的印象很是清楚。

  他的馬就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經過幾座土井,見又有幾個姑娘在打著水,其中有不少前次見過他的,一個個都回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他。譚嘯微笑道,在馬上欠身向她們打著招呼。

  那幾個姑娘卻互相交頭接耳地在談論著,不時投過幾個驚奇的眼波。

  譚嘯不擅與姑娘打交道,一個人默默地向前行著。他下了馬,因為不遠處,就是依梨華的家了。他記得十分清楚,因為在她家門口,有一個南瓜架子,開著大朵的黃花。

  譚嘯牽馬行了十來步,耳聞得身後人聲嘈雜,不由吃了一驚,忙回過身來,卻見方才打水的姑娘,大概有八九個,一個個都提著桶,光著腳,在後面跟著他。譚嘯一回身,她們又都站住了。口中嘰嘰喳喳地說著,有一個姑娘搖著手,用漢語說:「她——不在,不在!」

  譚嘯怔了一下,當時顧不得理她,回身加快走了幾步,來到依梨華的門口,卻見大門緊緊地閉著。他走上前,用手在門上叩了兩下。

  這時,那幾個姑娘又偎上了幾步,仍是先前那個會說漢語的姑娘,忸怩著說:「先生——她不在——」

  「先生」兩個字,由這姑娘口中吐出時,把譚嘯帶到了一個很遠的回憶之中,那是在肅州第一次和依梨華見面時,依梨華的口音,和這姑娘此時的口音,竟是一模一樣。

  可是這時候,他卻沒有心情去領略這些了,他張大了眸子,吃驚地道:「依梨華走了?不會吧!」

  「先生!她不在了——她母親——」

  才說到此,另一個姑娘在她背後拉了她一下,這姑娘立時把話吞住了。

  譚嘯已經覺出些不妙了,他只覺得一陣頭暈,當時也顧不得再問她們什麼,一抬腿,「喀嚓」一聲,把木門踹開,閃身而入。

  他立刻為眼前的情形驚得呆住了。

  他所看到的,是兩串白布做的素花,在門框的兩邊垂掛下來,微風搖晃著它們,有些陰森森的感覺。廳門敞開著,一張白木的供桌,迎門擺置著,上面還有供著的菜,只是佈滿了塵土,一看就知道放了不少的日子了。

  看到此,他只覺心口一陣緊縮,不由大叫了聲:「依梨華——」

  猛地撲了進去,一連端開了兩扇門,卻是空空的沒有一個人,他的淚再也忍不住淌了下來。

  當時踉蹌著又跑到了外面堂屋,他想衝出門口問一個清楚,可是他的腿竟忽然軟得失去了力量,跑了兩步就一頭栽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啊——華妹妹——好姑娘——你可不能——可不能死!」

  他目光四處地搜索著,還想能發現一個奇蹟,可是四壁空空,並無一人,他再也忍不住了,竟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室外的姑娘們,一個個都擠了進來,站了滿滿的一堂屋。

  譚嘯一個大男人,在這麼多陌生的大姑娘面前,這麼放聲大哭,當然是極不好意思的事情。可是他怎麼能忍得住內心的悲愴呢?他勉強地爬起來,眼淚就像兩串小珠子似地淌下來。這時,那個會說漢語的姑娘上前一步,訥訥道:「她說她要去找你——先生——」

  譚嘯不禁怔了一下,忙抹了一下臉上的淚,道:「你說——什麼?誰去找我?」

  「咦——就是她呀!依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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