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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那渡船之上,早已坐了十餘個漢子,有的低聲細語,有的垂首而坐。見了兩人闖上船來,雖也投以驚詫的一瞥,但隨即轉過目光,低語的仍舊低語,默坐的仍然默坐,竟沒有一人出言相詢,更無一人攔阻。

  上官琦原本是想混在人叢裏渡過江去,此刻見了這些人的神情,心裏暗暗得意,知道自己這番雖是誤打誤撞,卻撞個正著。袁孝根本一無所知,心中雖有些奇怪,卻是不肯用心想它。

  過了半晌,又走上兩個人來,那船子暗中數了數人數,口中嗆喝一聲,手中長竿一點,船便離了江岸。坐在上官琦身側的一個漢子,面容瘦削,目光炯然,此刻懷中掏出個極為精致的鼻煙壺來,深深吸了兩口,閉起眼睛,透出口長氣,側顧上官琦笑道:「兄台可要試一些,此煙來自關外,還差強人意。」

  上官琦含笑搖了搖頭,只覺此人衣著平凡,態度和藹,驟眼望去,毫不起眼。但手中這翡翠煙壺,卻極珍貴,瞧去極不相稱。

  這漢子目光灼灼,上下打量了上官琦與袁孝兩眼,又道:「兄台來自何方?想必也是為閔老爺子執綁的了。」

  上官琦含糊應了,心中卻暗忖:「這些人不但言語之中,對這『閔老爺子』十分尊敬,而且神態中那悲戚之態,亦不似偽裝,看來這『閔老爺子』不但在武林中極有地位,而且極得人望。」

  只聽那漢子歎道:「閔老爺子一生行善,想不到──唉!」說到這裏,倏然住口。

  上官琦心中一動,口中頓問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漢子劍眉一軒,四顧一眼,朗聲道:「在下杜天鶚,與閔老爺雖非故友,卻久仰他老人家的俠名,是以此次路過此間,聽了噩耗特地趕來拜祭一番。」

  上官琦只覺「杜天鶚」三字,頗為耳熟,隨口漫道:「久仰,久仰──」目光抬處,卻見艙中之人,此刻竟一個個轉頭過來,不住以驚奇的目光來打量這杜天鶚。

  他心中不禁又自一動,突地想起一個人來,脫口道:「難道閣下便是名震武林的『關外鞭神』杜天鶚?」杜天鶚微微一笑,目光中頗有得色,笑道:「杜天鶚正是在下。『鞭神』兩字,卻愧不敢當。」

  他微微一頓又道:「在下久居關外,對江南俠蹤,生疏得很,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見告?」

  上官琦道:「在下上官琦,不過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心中卻暗忖:「久聞這杜天鶚掌中一條紫金飛龍多節神鞭,橫掃塞外七千里,生平未遇敵手。當真稱得上是條沒遮攔的好漢子,是當今武林年輕一代的高手之一,卻想不到此人神情竟然如此謙和。」

  只聽杜天鶚又道:「兄台年輕有為,在下雖不能以知人自命,卻可斷定兄台必非池中之物。」

  他面向袁孝微微一笑,又道:「至於這位兄台璞玉渾金,外拙內慧,將來成就,更不尋常,至於在下──這區區微名,又算得什麼?」

  袁孝對他的言辭,雖不盡解,但見他言笑和藹,亦不禁對他一笑。此刻船到中流,從兩旁架起的船窗中望去,外面江水連天,一瀉萬里,金波浩瀚,又非方才岸上所見可比。

  艙中之人,似乎全都為杜天鶚的聲名所驚。本自低言細語之人,此刻竟都住口不言,不時望向杜天鶚。

  杜天鶚卻是言笑自如,突地指著窗外道:「那邊一丘微起,想必是名傳天下的『鸚鵡洲』了。唉!──漢陽樹、鸚鵝洲,本來不過都是平凡之物,但一經詩人吟詠,便自名傳千古。看來文人手中之筆,還要比你我掌中之劍鋒利得多了!」

  上官琦含笑點頭,只覺此人雖然名震武林,但卻極為謙和,而且言語不俗,心下不覺對此人大起好感。

  武漢三鎮,鼎足而立,相距本不甚遠,約莫頓飯時刻,上官琦正和杜天鶚低聲言笑,只覺船身一震,外面船子又自嗆喝一聲。杜天鶚微笑道:「在下與兄台雖是萍水相逢,卻是一見如故,當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看,在下與兄台彷彿只淡淡匆匆數語,想不到船已靠岸了。」

  站起身來,走出船艙,上官琦隨後走出去,四顧而望,心中不覺為之一愕。

  ▼第十九章 濱江之祭

  只見岸邊之上,搭滿了竹棚,一個接著一個,連綿不絕,長達數里。竹棚中坐滿了人,每人都穿著黑色的長衫,一眼望去,只覺黑壓壓的一片。但卻絕無喧嘩笑語之人,其中還不時有披麻帶孝的漢子,在各棚間穿梭來往,這些人神色之間,更是滿面悲戚。

  離岸十丈,一個特高特大的竹棚,裡面像是停放靈柩,隱隱有哭聲傳來。出入這間竹棚之人,神情更是肅穆。

  上官琦愕了一愕,只得隨著走下船去。袁孝目光四轉,更是目不暇接,他初入人世,幾曾見過這般光景。

  那杜天鶚此刻,亦自盡斂面上笑容,低聲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這閔老爺子人雖已死,卻是極盡哀榮。」

  上官琦心中不止一次想要問出這閔老爺子究竟是誰,但卻都強自忍住。他本想一過長江,便乘隙走去,卻想不到岸邊,便是這般光景,只得緩緩隨著杜天鶚走去。

  方自走了兩步,那高大竹棚之中,突地搶步走出五個人來,都是身披重孝,而且面上淚痕未乾。其中兩人扶著一個矮胖少年,快步走到杜天鶚、上官琦身前,「噗」地跪了下去,哀哀痛哭起來。

  上官琦心知此人,必是孝子,見人行禮乃屬常情。袁孝卻根本不知世上的喪禮規矩,見到有人向自己跪下來,不禁大感驚異。

  孝子跪拜後,便在眾人扶持之下,走向他處。卻另有兩個黑衫人走了過來,客氣地將他們引到一處竹棚。上官琦到了此刻,也只得隨遇而安。只見又有一人,快步行來,那兩個黑衣之人雙目一張,回頭打量了杜天鶚兩眼,又自躬身一揖,說道:「想不到杜大俠居然遠道而來,請恕在下等接待不恭之罪。」

  杜天鶚連忙躬身謙謝。另一黑衣之人,接道:「杜大俠請隨在下到那邊貴賓棚去,貴友也一齊去吧!」

  上官琦呆了一呆,方待謙辭,那兩個黑衣人卻不由分說,便將他們蜂擁至那一與大竹棚緊鄰的一個竹棚中去。

  別的竹棚中人雖然已有不少,但這棚中卻寥寥可數。當中一席的下首,坐著兩個藍衫道人,默然無話,像是在望著自己面前的茶杯出神。另外還有十餘個長衫之人,零落地散在四座。最遠的一席之上,卻箕踞著一個高大威猛、滿頭白髮的老人,顧盼之間,神情頗為倨傲。他身側坐著一個婦人,卻正值盛年,雲髮高挽,一身素服,鬢邊插著一朵白花,秋波流轉之間,雖然徐娘半老,但卻風韻猶存。

  上官琦目光一轉,將這些人的神態俱都看在眼裡。他雖不認得,卻知道這些人定必都是江南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只聽杜天鶚低語道:「別人我不認得,不知那老者可就是兩湖大豪,九頭大鵬雷名遠?」

  上官琦方自答話,目光轉處,心中突地一驚,脫口道:「袁孝呢?」連忙轉身望去,又大吃一驚。

  只見袁孝此刻呆呆地立在棚外,他身前卻氣勢洶洶地站著幾個黑衫大漢,像是正在與袁孝爭論。

  上官琦一驚之下,連忙大步走了過去,只見其中一個黑衣漢子,突地伸手往袁孝身上一推。他卻不知道袁孝生具異稟,本就神力驚人,再加上數年苦練,所練又是武功上乘妙諦,他這一推之下,宛如蜻蜓撼石柱一般,哪裡能將袁孝推動半步?

  袁孝濃眉一皺,目光中已有怒意。原來他方才和上官琦一齊行來,但目光卻仍不住地回頭去望那突然向自己磕頭之人。恰巧此刻又有一艘江船靠岸,船上走下十數人來,那孝子自然要過去一一行禮,袁孝不知這是江南禮俗,只覺甚是有趣。

  他年紀雖已不小,卻仍天真爛漫,更是童心未泯,心裡覺得有趣,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正自發笑當兒,一個黑衫漢子一個箭步竄了過來,冷冷道:「閣下笑些什麼?」

  袁孝為之一愕,道:「我笑我的,不用你管。」近日來他對人語雖已較為熟悉,但說起話來,卻仍是直愣愣的,詞難達意。他卻不知道此時此刻,人人心中俱都十分悲戚,他這一笑,正是犯了人家大忌,何況他言語之中,讓人聽來又是這般無禮。

  霎眼之間,他身側已自圍過來數個黑衫漢子,人人俱都氣勢洶洶地責問於他,他卻又驚又怒,根本不知如何回答。終於有個漢子忍不住向他推了一把,他卻立刻勃然大怒,正待舉掌擊出,上官琦已快步奔來,連聲道:「且慢動手,且慢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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