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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語聲未了,忽見身後一排走來十數個黑衫漢子。這些漢子高矮不一,老幼各異,但面上卻都流露著一片悲戚之色,步履之間,卻又都極為矯健。臂上紮著一條白色布帶,三兩低語著走到江邊,側目打量了上官琦與袁孝兩眼。先前那黑衣漢子,忽然迅快地走了下來,將他們迎到一艘船上,隱隱只聽他似在說道:「想不到黃鶴鏢局的鏢頭們竟一齊來了,小的謹代閔二爺向各位致謝──」語字雖聽不甚清,但大致確是不錯。

  上官琦又自愣了愣,心想:「久聞這黃鶴鏢局在江湖中甚負盛名,此刻竟一齊出來弔祭。看來那閔老爺子,必定是個成名人物。怎地我卻未聽人說起?」

  要知道武林中人聲氣互通,若有人有了紅白喜事,別人大都會折簡問候,送上賀儀。就算交情較深的最多亦是一處派上一人,作為代表,前往弔祭或致賀。似這等全體一齊前往之事,在武林中卻極為罕見,是以上官琦覺著奇怪。

  他思忖半晌,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中,有個姓閔的人物。

  袁孝呆立了半晌,突然側首道:「大哥你看那漢子用竹竿輕輕一點,那麼大的船就馬上破浪而行──」忽地見到上官琦沉思神情,便倏然住口不言。因為他想到了自己在沉思之時,不喜聽別人說話,是以別人沉思之際,自己也是不該打擾別人思潮。

  但見上官琦忽地微微一笑,自言自語地說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這些事我去想它什麼?」側臉向袁孝笑道:「我們且到那邊看看,也許有些漁船,可供擺渡過江之用。」

  袁孝對於人世間事絲毫不懂,上官琦既說如此,他自然連連稱是。隨著上官琦,沿江向下流去。

  此刻春陽已盛,江水中反映出萬道霞光,上官琦長衫隨風吹動,衣袂飄飄,春陽照射下,更顯得有如臨風之玉樹,卻襯得他身側的袁孝越發醜陋。泊舟江岸的船娘漁女一個個從布篷中探出頭來,望著他們掩口笑語,但袁孝胸中坦蕩,昂首而行,別人對他笑語指點,他也不放心上。

  時已初春,長江岸邊芳草初生,上官琦步踏綠苗,緩緩而行,神態望來雖似悠閒,其實他心中極為焦急。又想到自己此番到了江南,不知是否能夠尋到師父,若是找尋不到,師父的生機,就十分渺茫了。如他還在人世,定會在家中留下行止──他心中正自思潮百轉,忽見袁孝喜道:「大哥,你看,前面果然有艘空船,呀,大哥你猜得真不錯!」言下對上官琦大表讚佩。

  上官琦微微一笑,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江岸邊,果然一艘小船,繫在岸邊的一株樹上。柳條千縷,拂在那小船的船篷上,一個身穿蓑衣的中年漢子,盤膝坐在船頭,吸著旱煙,他衣衫雖然襤褸,意態卻頗悠閒。

  直到上官琦走到船邊,這船夫方自慢慢地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他們兩眼,卻又回過頭去,望著滔滔的江水出神。

  上官琦忍不住乾咳了一聲,抱拳道:「小可們想擺渡過江,不知大哥你可否方便一下,將我兄弟送到對岸?」

  那船夫頭也不回,晃著腦袋答道:「這艘船不是擺渡的船。」語氣生冷簡短,絲毫沒有通融的餘地。

  上官琦愣了愣,忍著氣道:「小可們實在急於渡江,大哥如肯方便一下,小可必有厚酬。」

  這船夫緩緩地回過頭來,再次打量了他們兩眼。上官琦滿心希望他看在「厚酬」的面上答應自己,哪知他又搖了搖頭,道:「這艘船不是擺渡的。」站了起來,走入船艙,再也不理他們。

  上官琦愣了半晌,心中雖然氣惱,卻又發作不得,只得嘆了口氣道:「我們再往前面看看。」

  哪知他目光一抬,卻見那船夫又從船艙中走了出來,緩緩道:「你們急著渡江,是不是要過去弔祭的?」

  上官琦方自搖了搖頭,袁孝已搶先說道:「我們要是過去弔祭的,早就坐那邊的大船去,誰還要坐你的船。」他見那船子那副陰陽怪氣的神情,心中頗為氣惱,是以忍不住要反脣相譏。只是他天性淳厚,十分難聽的話,還是說不出來。

  那船子「嗯」了一聲,船艙中突地傳出一陣嬌柔清脆的聲音,說道:「你們既是孤身兩人,如果願意坐在船頭,不到船艙裡面來,我們就渡你過江好了。」語聲婉轉動聽,似是北方口音,卻又有吳儂軟語的輕柔。

  語聲方落,上官琦只覺眼前一花,船頭已走出一個翠衫少女。他連忙垂下頭去,不敢作劉楨之平視,但就只方才的匆匆一瞥,已覺那少女身材婉約,面目清秀,似乎美麗不可方物。

  他心中不禁暗暗道一聲:「慚愧。」忖道:「原來這船艙中有女子在,難怪別人不肯擺渡了。」

  只聽那女子嬌甜的聲音重又響起,道:「你們如有急事,就不必客氣,儘管上船來好了。反正這船雖小,多坐兩人亦是無妨。」

  上官琦忙道:「如此就多謝姑娘了。」忍不住一抬目光,只見這女子宛然佇立,姿態如仙。面上雖帶笑容,但神情之中,卻又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態,半點沒有輕佻之色。

  他心中雖不願與陌生女子共處一船,但見了這女子磊落大方的神情,再加上除此以外,別無他途,沉吟半晌,便長揖道:「如此,就多謝姑娘了!」垂首走上船舷,目光再也不敢抬起。

  那翠衫少女微微一笑,輕扭纖腰,走入船艙。那船子用手中的煙管一指船頭,冷冷道:「你們就坐在這裡,千萬不要走入船艙。」

  上官琦正色道:「這個自然。」又道:「擺渡之資,還請兄臺哂納。」從懷中掏出一小錠銀,送到那船子面前。此刻他已隱約看出這船子不是常人,是以言語之中,分外客氣。

  只聽這船子冷笑一聲,道:「銀子還是你自己收下吧!」一躍上岸,解開柳樹上繩索。上官琦對此人的狂傲雖然不滿,但轉念一想,人家終究是一番善意,便忍著氣和袁孝一齊面對江水坐在船頭,放眼江水蒼茫,濁波如帶,風物秀佳,美不勝收。

  他心中方自暗中讚歎這長江風物之勝,忽地聽到身後一個嬌柔的聲音輕輕說道:「這兩個少年年紀雖輕,舉動卻老成得很。」

  上官琦雙眉一展,胸中頗覺安慰。要知道無論是誰,聽到別人在暗中真心稱讚自己,心中總是高興的。那少女說話的聲音極輕,並無要上官琦聽到之意,只是上官琦耳力大異常人,是以才能聽到而已。

  這種話自非當面恭維之言可比。

  哪知卻聽那船子冷冷「哼」了一聲,沉聲道:「他心裏有求於我,自然要對我們恭謹客氣些。」

  上官琦愣了一愣,忽地想到自己在那古寺閣樓前的心境,一時之間,心中突熱血上湧──他對那吹簫老人,心中確因有求於人而生出恭謹敬畏之心,但那種情況,與此刻卻絕不可同日而語。要知他本身具寧折不彎之性,此刻一躍而起,微拂袍袖,面對艙口,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腳尖輕點,一掠上岸。袁孝心中雖感奇怪,但是他走了,亦自隨後跟去。

  花啦一聲,小船亦已蕩開,那船子見他們兩人突地一言不發地走了,愣了愣,雙眉微皺,冷笑一聲。那翠衫少女步出船艙,望著他們的背影,秋波流轉,目光中卻隱隱泛出笑意。

  袁孝目睹上官琦一言不發地向前走去,滿面俱是憤慨之態,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忽見上官琦以拳擊掌,低語道:「上官琦呀上官琦,你但能不要求人,還是別求人吧!」他正在青年,心性難免偏激,受到人家些許羞辱的言語,心中便忍耐不得。他卻不知道這世界之大,人事之繁,若不求人,實在是難比登天。

  他此刻心中的思潮,袁孝自不知道,亦無法答話。只見他默默走了半晌,突地回首一笑,道:「兄弟,你不要說話,看,我帶你過江。」

  袁孝茫然點點頭,只見上官琦突地一整衣冠,轉身走上一艘船,雙手下垂,目不斜視,筆直地走入船艙,尋了個空位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首沉思起來。袁孝見了呆了一呆,也學著他的樣子,走到他身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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