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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此時,她們這一行人的精神都十分緊張,全都用眼盯著玉嬌龍,盼著她忘了那許下的心願才好。但是玉嬌龍卻直朝著一座懸崖走去,她雙眉愁鎖,髮鬢微蓬,絨花亂顫,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風吹得時時飄起。

  崖下是山澗,雲霧瀰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邊的人全都不敢往近去走。玉嬌龍站立在懸崖之上,臉色如同這裡的雲霧一般,灰濛濛的。她以纖手彈淚,就回首說:「你們全回去吧!」聲音悽慘而堅決,說完了話便再不回頭。兩個丫鬟全都跪下來痛哭,僕婦們也顫抖著說:「少奶奶!別……別……」

  展太太也雙腿不住地哆嗦,她打著問訊,閉上了眼,嘴不住地動。男僕便過來躬身哀求說:「姑奶奶!您來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跟我們回去吧!您還得保重千金之軀,還得照顧您那幾個侄男侄女呢!」

  玉嬌龍卻並不回答,只低頭看著崖下的雲霧。忽然見她一頓腳,丫鬟僕婦們立時齊都驚得舉起手臂來,高喊著:「哎呀……」那男僕急忙上前去揪她,也沒有揪著。只見玉嬌龍向下跳去了,風一吹,頭上的一支絨鳳簪子落在了山石上,她那雪青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墜下了萬丈山崖。

  下面雲霧茫茫。什麼東西也看不見,丫鬟僕婦都齊聲大哭,那男僕也急得直要往下去跳,說:「咱們還怎麼回去?大少爺二少爺都囑咐過咱們,到時候無論如何也得把她攔住,現在,咳!咳……」展太太見人已然跳下去了,彷彿倒不害怕了,她打著問訊念了聲:「阿彌陀佛!」就說:「你們就都別哭啦!這絕不要緊,不信咱們進城裡去瞧瞧,她早比咱們先回去啦。頂上的娘娘要是連這麼一點兒靈驗都沒有,那還能有這麼些個人來這兒燒香嗎?」

  此時又有許多往上走的和往下走的香客們,一齊趕過來看,聽說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嘖嘖地讚嘆不止,都認為這事絕不要緊。因為這座山崖雖然是最高的,澗也是最深的,現在澗裡全是雲霧,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本地的人都知道,雲霧之下是亂石荒地,有點兒澗水也不算多。雖然向來沒人到那裡去過,可是那裡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話,就離著「三瞪眼」那地方不遠了,人也許不致摔死。

  當下僕婦和丫鬟們的心裡,全都將信將疑,那男僕仍愁眉苦臉的,想著:完了!這還有個不死的嗎?展太太雖然口裡還在說:「不要緊,一定沒妨礙!就是有了舛錯,玉宅也問不著咱們,又不是咱們逼著她,是她自己許下的心願!」但是心裡也不住地打鼓。

  此時太陽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了,人們都爭傳此事,展太太便雇了一頂山轎,帶著她的僕婦下山去了。這裡玉宅的男僕也同著僕婦丫鬟們向山下去走,他們走一會兒,歇一會兒,直走到過午方才下了山。這男僕叫車先把僕婦丫鬟們送進城去,分別向玉魯兩宅去報信,他自己就去叫了許多人跟他到山澗裡去尋找。這時各項香會來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衛、保定府,各處的人也都到這兒進香來了。玩藝更多,人更熱鬧,但都沒有這件事兒能夠惹人聽聞。

  玉宅的男僕在這兒連住了五天,玉宅、魯宅又派了幾個僕人來這兒幫助尋找,並且懸出來很重的賞格,可是山崖依樣巍峨,澗雲猶然飄蕩,玉嬌龍卻毫無下落,連一隻鞋也沒找著。

  有的人就說:「她還會摔死?她那身本領,別說跳崖,就是從天上摔到地下,由靈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羅殿的地坑裡,她也不會死呀!別是藉著這個因由兒,她飛了吧?」

  有個才從妙峰山回來的人,卻搖頭說:「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澗太深,無論多大的本領,掉下去也准沒有活命!」因此又有人傳來了謠言,說是有人在山澗裡拾著了一縷青絲髮,屍首大概是叫狼吃了,那隻狼才算有豔福呢!

  又有人說:「玉嬌龍給她的爸爸託了一個夢,說是她確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覆了。」傳說不一,誰也沒有鑿實的根據,不過魯宅卻延僧請道,為少奶奶唸了一場經,從此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劉泰保夫婦在妙峰山足玩了半個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著騾車進城,馬也沒有了,寶劍和那兩隻包裹也都不知送給誰啦。有人向他問到玉嬌龍跳崖之事,他卻連連擺手說:「別提別提!我姓劉她姓玉,我是窮光蛋,人家是名門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時好事,跟她家搗過幾次小麻煩,那倒是真的,但我們只有一面之識,實無兩面之緣。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給推下去的,就休來問我。

  「至於玉嬌龍是活著或是已然嗚呼了,那恕我跟閻王爺沒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諸位別來問我,現在我一切閒事兒都不管,只顧的是我的飯鍋!」

  蔡湘妹和街坊鄰居們談起這事,也是嘆息,她拿手背拍著手心,說:「咳!這真是想不到!可惜了兒的!她還待我怪好的呢!」

  他們夫婦自玉嬌龍跳澗之後,日子過得倒是特別地平安,蔡湘妹頭一胎生的這個男孩,十分肥胖可愛,劉泰保在鐵府裡也比早先得臉啦。雖然群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為王了,但他卻不再像早先那樣好吹了,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閒事兒,他也不愛管了。他的朋友禿頭鷹也不知最近從哪兒發了一筆邪財,處處都顯出闊來了。至於德嘯峰和邱廣超兩家的人,對玉嬌龍之事,也絲毫不加以評議。

  妙峰山的會期一過去,京城中倒顯得冷冷清清。玉嬌龍之事已無人再提,就像是大家已經把她忘記了,她的生死問題,也算是以沒有結果而結束了。

  天氣又一天比一天熱了,草已由青變綠,柳條也一天比一天長了。在西陵五迴嶺一帶,那地方按位置說是在北京的南邊,所以氣候更暖,山上的草也更高。山下不知是誰家的幾間廬舍,附近有山泉流成的一道小溪,匯聚在廬舍旁邊,成了一畝小湖。岸上蘆葦新生,槐柳成林,湖面上浮著五六十隻雪白的鴨子,附近山坡上還放牧著四十多隻雪白的綿羊。羊的毛跟鴨的羽翅,都像雪一樣的白,遙遙對照,相與爭輝。

  這地方很少有人來往,只有嶺北一座廟裡的道士,常至廬中訪問這裡的主人。這廬舍裡只有主一僕二,二僕之中一個管牧羊,一個管養鴨。但牧羊的這個人,並不像畫上畫的牧童那樣,吹著短笛,風流瀟灑,卻是個形容古怪,兩隻紅眼的人,他長得像個老鼠似的,常坐在羊群裡聞鼻煙。

  那個管養鴨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嬌嬈村女那樣,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趕鴨,卻是個慓悍的,臉上有一塊刀疤的傢伙,這傢伙很懶,白天常在林中睡覺,倒像是只在墳窟窿裡住的獾。但是他們的這份家計也就仗著這兩人操持了,羊養肥了就去賣給附近鎮上的羊肉舖,鴨子也是養肥了就送到燒房,或是自己燉著吃。

  這廬舍的主人卻是什麼事情也不幹,每天都是愁眉不展的。他天天刮臉,天天站在廬舍前或山坡上東瞧西望,有時又頓腳、嘆氣、唱歌,但他只唱一句,只唱「天地冥冥」四個字,往下他就不唱了。他彷彿是在焦急地盼望著什麼人來,但是一陣春風過去了,又是一陣細雨,白天過去了,又是黃昏,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他所盼望的人卻永久不至,所以他越來越愁,越來越急。

  這時候燕子已經成雙,蜜蜂蝴蝶已在花間尋侶,羊兒互相追逐,鴨子也成雙成對地游水。這一天夜晚,柳梢上拱出來一輪圓圓的明月,月光照得山石似玉,樹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銀似的。舍中沒有燈光,鴨子已回到欄中去睡,羊群也擠到林下安眠。那兩個僕人這時卻坐在山坡上,像是賞月的詩人似的,其實他們並沒有注意這月亮,只是聞著鼻煙,坐在那裡閒扯。

  這時便從北邊有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傳來了,聽聲音並不急,但由遠而近,越來越響。那個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豎,推了他的夥伴一下,說:「你聽聽!是有馬來了不是?」於是兩人就都跑下了山坡,把路擋住,直著眼睛看著北方。

  北方是一重重的峻嶺,白天由那邊的嶺上爬過來都不容易,何況是在月夜,來的是什麼人呢?是有多少人呢?漸漸便由蹄聲聽出來了,來的只是單人匹馬。蹄聲,不多時馬已臨近。

  這邊臉上有刀傷的小子,就高舉著雙臂吆喝著說:「喂!喂!你是幹什麼來的呀?」身後那老鼠一般的傢伙,卻拉了他一下,說:「別是咱們的太太來了吧?」因為他已看出來了,來到二三十步之內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駿馬,馬上帶著兩隻大包裹,還掛著一口寶劍。在月光映照之下,劍上的銅護手、絲絛穗,和鞍韉上的全份新銅活、銀鐙等等,全都閃閃發亮。

  馬上的人是個高身細腰的女子,一身緊緊的青色短衣褲,頭上卻蒙罩著一塊花綢的帕子,掩住了雲鬢。那個老鼠似的人便趕緊轉身歡跳著跑了,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馬,並說:「我們老爺在這兒等著您呢。等了快有半年啦!」

  馬上的女子就說:「人家告訴我的,說你們是住在嶺北這三清廟裡,叫我往那兒去找,那裡的老道卻說你們早就搬到這裡來了。早要知道你們在這兒,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她的語聲清細而急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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