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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她們一邊走一邊看著下面的山澗,真有點提著心,真怕少奶奶不改志願,不避艱險,往下一跳,縱使「娘娘」能夠保佑少奶奶摔不死,可是她們也沒法給拉上來了,那才坑了她們呢!兩個玉宅的丫鬟都是大腳,她們倒都不覺得累。

  往上走了多時,過了一嶺又是一嶺,山風漸冷,夕陽如同一隻血紅的大火球,漸漸地落在了山後,群鴉驚飛,紅霞紛落,各茶棚裡都已點上了燈。虔誠的香客,都講究連夜朝頂,平常這座山,即使是在白晝也沒有什麼人走,可是現在竟如不夜城,成了個通宵的山市。眼看天快黑了,那男僕徵得姑奶奶的同意,這才找地方去投宿,預備天明時再朝頂上香,好在離著山頂也沒有多遠了。

  這個男僕對於妙峰山的路徑很熟,在許多茶棚裡也有熟人,他就帶著眾人迎著暮色又向上走了不遠,來到了一座很大的茶棚之前。這棚裡懸著十多隻宮燈,設備也極為款式,在這裡做招待的人都是長袍青坎肩,都是很規矩的人,當中供著佛桌,兩旁插著黃旗子,上面都寫著是「鐵貝勒府」。

  原來這個茶棚是鐵府特設的,並派了一個侍衛和幾個僕人在這裡經管,專為接待本府眷屬朝山在此休息,但是本府中的眷屬得過兩天才能來呢。這是善事,到此就講不了身分的尊卑,即使是乞丐來這兒道聲「虔誠」,也得照樣竭誠地招待,不過有「鐵府」的貴氣逼著人,平常的人都不敢接近。只有些貪便宜的人,來這兒喝碗上好白米的稀飯,吃兩個飛羅白麵的饅頭,然後拱拱手就走,也不敢多停留。可是這裡棚中還設著暖棚,暖棚又分出男女座位,裡邊物器俱全,山風兒一點兒也吹不到,已有幾位官眷早就來到這裡歇息了。

  玉宅這僕人上前一道「虔誠」,隨著就把姑奶奶往裡請。棚裡的人一看見來了官眷,本來就更得恭敬,及至一聽說來的是玉宅的姑奶奶,魯宅的少奶奶,就是曾在他們府裡兩次盜劍之人,誰不驚訝呢?便一齊說:「請!請!請到堂上棚裡!」但不禁聲音全有點發顫,眼睛也不敢順著燈光去瞧那姍姍走來的一條兒雪青顏色。

  玉嬌龍一看見這是鐵府新設的茶棚,她就有點兒心裡不痛快,一進了堂客的暖棚,卻又見這裡有三四位太太正在閒談,旁邊還全有僕婦丫鬟在伺候。其中有位四十多歲的太太,身穿紫色綢袍,托著個水煙袋,一見玉嬌龍進來,就驚訝地笑著說:「啊!魯少奶奶!您怎麼也來啦?」接著就問候了一遍府裡的這個好,那個好,玉嬌龍又不得不依照輩數的尊卑來上前行禮,並且陪笑答話。

  原來這位是展公爺的太太,跟玉嬌龍的娘家沒有多大來往,但卻是她婆家魯太太的好朋友,玉嬌龍叫她展三嬸兒。這位太太向來是信佛的,當下見了玉嬌龍也來此燒香,她就特別地喜歡。

  及至聽說玉嬌龍要為父還願,捨身跳崖,她更是大大地贊成,她就說:「跳吧!只要到時候你一秉虔心,自有神靈保佑你。我的祖婆婆年輕時就跳過,是真的。那時她閉眼跳下去的時候,就覺著身子被雲托著,忽悠悠地把她送走了。等她睜眼一看,原來已經回到家裡啦,連皮肉也沒傷著。從那回起,我那位老奶奶就一輩子沒災沒病,直活到九十九,死的時候真像個老比丘似的,那一定是成佛啦!」

  她又說:「頂上的娘娘可真靈!比方這座山上,平日裡有的是豺狼虎豹,可是現在一個也沒有啦,因為在開廟的幾天前,娘娘就派了靈官,把那些東西全都趕走了。所以咱們在這兒處處有神靈保護著,何況你又是個孝女呢?」

  玉嬌龍一聽,居然有人對這件事表示同情,而且是位貴族太太,是婆家的親友,她就非常欣喜,便歛起了愁容,跟展太太很高興地談起閒話來。兩位丫鬟聽了那些話,全都半信半疑,但在這裡也沒有她們插言的份兒。那兩個僕婦也像是放了心了,因為萬一少奶奶跳澗摔死了呢,她們回宅也有話可以推諉,反正這個展太太知道,而且是她主張的。

  旁邊的幾位太太也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的女眷,展太太大都給玉嬌龍引見了。這幾位在初見玉嬌龍之時,全都驚贊她的雍容曼美,但是聽說了她要跳崖,卻有的驚異,有的讚嘆,及至展太太說出姓名來了,知道了她就是玉嬌龍,她們就誰也不再跟她說話了。因為玉嬌龍的父親本已退休,兩個兄長又都丁憂,丈夫也因中風失掉了官位,所以大家就覺著沒有必要聯絡她,親近她,何況這一年來的那些傳言誰不知道?因此在暗中又都對她生出來些鄙視和疑惑。

  茶棚內預備著很好的稀飯、饅頭,展太太還有自帶的素菜,請玉嬌龍在一起吃了。這地方像客廳不是客廳,似驛舍又非驛舍,棚中的燈越來越暗,外面的山風卻越吹越緊。山深夜靜,門外夜行的香客還彼此道著「虔誠」,桃木棍敲擊在山石上,聲音極為清脆,如刀棍交鳴。頂上的磬聲散下來,清澈而悠揚,如壯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遠漠駝鈴,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就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也說得疲倦了,趴在桌上直打鼾。

  玉嬌龍卻終宵未寐,心中是一陣酸楚,又一陣興奮。漸漸棚中的蠟燭和燈油已將燒盡了,暖棚裡的炭火也將熄滅,身上覺得很冷,但天色已漸發曙光。玉嬌龍看了看身邊帶著的金錶,長短針已指在四點三刻,她就趕緊把僕婦丫鬟全都叫醒,催著說:「咱們就往頂上去吧!」兩個僕婦都揉著眼睛說:「天還早吧?」就聽棚外足聲雜沓,許多人彼此道著「虔誠」,玉嬌龍說:「你們看有多少人都往頂上去了?燒香不趕早兒還行?」

  展太太打了個呵欠,直起腰來,她也把錶掏出來看了看,就說:「哎喲!睡得過了時候啦!天都快亮啦,我們可要朝頂去啦!再晚一點兒,娘娘可就回宮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帶來的僕婦,匆匆忙忙地這就預備走。魯宅的那兩個僕婦就都慌了,一齊說:「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們少奶奶一塊走吧!」展太太點頭說:「好!你們也快著點兒!」

  這時玉宅的那個男僕,也站在門外問姑奶奶何時朝頂,丫鬟向外告訴他了,他就叫茶棚的人端來了熱騰騰的稀飯和饅頭。玉嬌龍和展太太、丫鬟、僕婦們匆匆地用了些,身上又都覺著暖和了,丫鬟並取出來一件夾坎肩給玉嬌龍穿上,展太太也披了一件皮馬褂。那幾位太太雖然已被吵醒,可還不願這麼早就朝頂去。展太太拿起了她的那根棗木棍子,別了幾位太太,她們就都帶著些倦意,一齊走出了茶棚。

  這時天還黑著,繁星還在高坡上閃爍,風很寒,吹得兩腿發抖,可是確實有不少人在往頂上走去了。雖然沿著山路隔個百十步遠,尚有一隻「路燈會」捐助的玻璃燈,香客們手裡也都打著玻璃的、紙的、牛角的各式燈籠,但還是照不明這段山路。大家都須用木棍向前試探著,半步半步地往前走。玉嬌龍卻不用拄棍,而且走得非常之輕快,但是她必須壓著腳步等等展太太。

  往上走了一會兒,回頭再往下看,就見巍然起伏的山嶺,崎嶇宛轉的山路上,處處是悠悠蕩蕩的燈光。又走了一會兒,頂上的磬聲就散漫下來,而輝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見了,此時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祕。

  她們一共是九個人,到了頂上,先到了靈官殿,然後就到了碧霞元君宮。這座殿建築在山頂之上,本來不大,可是現在卻香火旺盛,鐘磬齊鳴,擁擠著叩拜的香客,求錢的老道,真是紛亂極了。她們好不容易才擠進了廟門,但是想到殿中去從從容容地燒香可也不能夠,玉嬌龍只好在許多人的後頭,跪倒叩了個頭。那男僕一股一股地點香,因為已沒有地方插,就隨手扔在大香爐裡。

  天雖未大明,可是這裡的火光很亮,厚厚的香煙瀰漫著,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臉,玉嬌龍被丫鬟攙扶著站了起來,那丫鬟就覺得小姐的冷淚墜在了她的手上。她們一時也擠不出去,並且展太太還手舉著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邊叩頭,一邊嘴裡咕嚕咕嚕地唸經,所以只好等著。

  等了半天,展太太方才起來,就見她手裡拿著的香,把自己身上的皮馬褂都燒著了,嚇得她直叫喚。魯宅的兩個僕婦急忙上前用手去撲救,但已燒掉了一片皮毛,幸未延及全身。展太太手中的香也在了地下,散了,許多人嚇得都往旁邊去躲,她又不敢在這兒抱怨,連嘆氣都覺得不大吉利,只得說:「香燒完啦!就算跟娘娘見了面啦!咱們走吧!」於是,又由那男僕在前面開路,她們幾個人便擠出了廟。

  這時天空上的星光已隱,雲已漸明,東方泛起了一片紫色的曙光,山鳥也噪起了清細的歌聲。她們愈往下走,天愈發明,紫色曙光的面積愈大,東方的一片雲也成了玫瑰色,景象頗為綺麗。但晨風卻吹得更緊,雲霧都向頂下墜去,更顯得稠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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