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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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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峰山從今天起就熱鬧起來了,因為那些善男信女都講究搶先燒香,尤其是傳說燒第一股香最好,可是那第一股香連廟裡的老道都燒不著。那平日久閉的殿門到今天一敞開,香爐裡早就有香在焚燒著了。據說歷年來搶這第一股香燒的人,都是那些飛簷走壁的江湖大盜,他們尤其需要神明保佑萬事順利,可是,今年的第一股香不是別人燒的,卻是一朵蓮花劉泰保! 今年他的興頭比往年都大,因為他現在又是鐵貝勒府的教拳老師啦。去年雖然連仆連起,可是也得到了不少的名頭,使他在京城中字號更叫得響了,人物也更站得起來了,朋友也更結交得多了,而且,家中的太太又給他添了一個寶寶。在外邊呢,他們夫婦又結識了個祕密的朋友,就是昔為冤家今為莫逆的玉小姐。 劉泰保是上月二十八日來到妙峰山的,他是全家來此燒香。劉泰保是騎著一匹胭脂色的健馬,鞍韉皆新,不知他是怎麼發了一筆財,竟能買得起這麼一匹上等的馬。蔡湘妹是坐著騾車,她在車裡抱著孩子,另外還有兩隻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及一口寶劍,寶劍的鯊魚皮鞘上嵌著嶄新的銅活,劍柄上有青絲的穗子。劉泰保來到這裡之時,還沒有開山,所以山上的人很少,也無人加以注意他。 他就帶著妻子來到了山後的一個村落裡。這村落叫做「三瞪眼」,位置在一個三岔口的中間,雖在山中,交通卻極為便利。這裡有一家姓胡的老太太,是禿頭鷹的丈母娘。他們到了這裡,馬就餵在胡家,蔡湘妹就在胡家住著,彷彿是在等待著什麼事情似的,劉泰保卻上山去了。 劉泰保有幾個朋友在山上搭了一座最大的茶棚,捨粥捨饅頭,棚裡有十幾個人盡義務做招待,供著佛,還在棚前貼著捐錢的「信士弟子」的名單,第一名便是他。頭一天半夜裡,劉泰保便到山頂廟中施展了早先在玉宅、魯宅使用的本領,燒了頭一股香,然後就跑了出來,一聲也不語。今天早晨他就穿著件青洋縐的長衫在山底下轉悠。 朝陽漸起,香客漸多,大家見了面無論認不認識,都拱手說:「虔誠!」「您虔誠!」沒有一個瞪眼吵架的。這時大家都成了善人,地上掉了一塊金子也沒有人肯拾。茶棚裡的人高聲吆喝著:「喂!歇歇來!」無論是誰,進去就可以隨便大吃大喝,臨完了道聲「虔誠」就走。 山下有些本地的農婦、村女、小孩售賣桃木拐杖,麥梗兒染了顏色編製的扇子、帽子、籃子,和種種玩藝,還有坐在路旁專管縫衣釘鞋的,譬如香客上山把鞋磨破了,隨處都有人管修理,修理好了也不必給錢,只道聲「虔誠」完事,因為這些人也都是出於「願心」。還有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身穿紅色罪衣,披枷帶鎖地去上山,更有的由山下走一步叩一個頭,直叩到山頂,這也如同跳澗一樣是為還願。 不到晌午,香會就來了,先來的是「秧歌」,十幾個人都踏著高蹺,趕情真好。劉泰保看著直伸大拇指,並向一個高蹺上的人喊道:「好啊!就是他好啊!」這人的黑臉上擦著粉,禿頭上戴著首飾,穿著件花花綠綠的衣裳,拿著一塊花手絹直扭。原來這人正是禿頭鷹,叫劉泰保一叫好兒,他在高蹺上就更是扭得厲害了,只瞧後影,別瞧前面,他倒真像個風騷浪漫、半男不女的美人兒。 接著又來了兩檔子「開路」,七八個人都扮成大鬼的模樣,勾著花臉,耍著鋼叉,鋼叉飛起來又接住,嘩啦啦地在光脊樑上亂滾,還有鑼鼓助威,十分地熱鬧。這耍叉的人裡就有花牛兒李成,劉泰保也喊著說:「不錯呀!留神叉著了脖子!」 又待了會兒,耍「鐘幡」的來了,這個幡足有五丈高,上面繫著鈴鐺無數,耍的人講究扔起幡來拿腦袋接住,並且不准用手扶。歪頭彭九就是這個會上的,他的頭歪,可是頂著幡卻最準最周正,劉泰保又捧了一會兒場。 再接著是「花醰」,就是拿腦袋頂紹興酒醰;「雙石頭」,就是練石鎖;「舞仙人擔」。就是拿個大磨盤壓人,上面還站著人。再後面還有「旱船」、「小車會」、「跨鼓」、「蓮花落」和專耍貧嘴的「槓箱官」等等。這些也多半是由各鄉農民、五城弟子、街頭流氓組合而成,幾乎沒有人不認得劉泰保。劉泰保的手不知拱了幾百回,口中道出的「虔誠」也不計其數。 又待了一會兒,「五虎棍」來了,這是扮成趙匡胤桿棒鬥五虎的故事,在鑼鼓聲中,大家拿著棍子亂打,這裡頭的人劉泰保也認識不少。又過了些時,忽然有人喊道:「『少林棍』來了!」「少林棍」耍的全是真刀真槍、鉤鏢劍棍、流星錘等等傢伙,練的人都是南城的鏢頭,當然劉泰保在這裡的朋友就更多了。大家道個「虔誠」之後,就有人來請他練一手兒。 劉泰保本來看著技癢,於是就脫去了青洋縐的大褂,青洋縐的短衫,光著健壯的脊背,露出他胸脯上的那一朵蓮花,只穿著青洋縐的肥腿褲子,繫著青洋縐的汗巾,青洋縐的腿帶,下面蹬著一雙白緞子幫兒的「抓地虎」靴子。在鏘鏘的刀槍聲中,咚咚的鑼鼓急奏中,他一手拿著流星錘,一手拿著單刀,練了一通三義刀夾流星、單錘趕月、快刀刮風、水裡摸魚、天空捉雁,外帶就地十八滾,四面的喝采聲如雷聲一般地響起。 劉泰保是出盡了風頭,他東邊練練,西邊走走,北邊道聲「虔誠」,南邊又找人開個玩笑,就像是千萬香客之中最忙碌的一個。到了下午,劉泰保突然看見由東邊來了三輛騾車,他的臉色就立刻變了,可是也沒有人注意到。又過了些時,許多熟人再找他,他已然沒有了蹤影,也不知道他混到哪兒去了。 這時三輛車已來到了山下,離著山口還很遠就停住了,因為山口這邊的人太擁擠,車過不來。頭一輛車上有個跨車轅的男僕,下來在前面開道,挺和氣地嚷嚷著說:「諸位虔誠!借借光!讓我們過去!」隨後車裡又下來了兩個僕婦,後面的車上也下來兩個丫鬟。兩個丫鬟全都是二十歲上下,穿的衣裳雖然素,可是也很漂亮,就招得一些閒人不去看那正在耍得熱鬧的種種香會,而來看她們來了。 就見一個丫鬟打開了中間那輛車的紗簾,由裡面攙下來一位旗裝的少婦。這位少婦不過十八九歲,身材細高而窈窕,如臨風楊柳,傍水翠竹,是那麼婷婷可愛。她穿著一件雪青色的綢子袷袍,鑲著彩繡的寬邊,下穿薄底的雪青緞子平金的坤鞋,那鞋幫上用金絲綴成的「風穿牡丹」,在陽光下閃爍著光亮。這少婦的頭上並沒戴著兩板頭,只挽著旗髻,烏雲高堆,上戴著珍珠寶玉的首飾。鬢邊斜插著一隻雪青色的絨鳳,鳳翅和鳳口裡啣著的垂穗,全都是用許多極細小的珠子所串成,頭一動就閃閃發光。 這位少婦是瓜子臉兒,有些清瘦,但也因清瘦,才愈顯得俊俏。高鼻梁顯出她的多才、有威,但性情似流入於偏狹,兩條柳葉形的細眉,是告訴人們她天資聰明。她的兩眼尤大而美,且明亮有神,但是常凝滯著,不愛流動,且時時用細長的睫毛遮覆著,這表示她的身分尊崇,人品嫻雅,而又似含著一些淵深難測的憂鬱。下了車來,僕婦丫鬟就攙扶著她慢慢地走著,還有僕婦在後面提著包袱,裡邊裝的是頂上的香燭。 這時兩旁鑼鼓喧天,人聲嘈雜,香會一班跟著一班地過去了,有踏高蹺的「醜鑼」、「俊鑼」、「老坐子」、「漁婆」,還有蓮花落會上的「老媽上京」,有幾個莽漢子扮成的小娘們兒正在賣俏,然而誰還愛看?「五虎棍」的真刀真槍也沒有人理啦!無數人的目光齊集於一處,有的就說:「啊!這是哪個府裡的?真賽過天仙呀!」有的人在東嶽廟裡聽劉泰保介紹過,就說:「媽呀!這是大名赫赫的玉嬌龍呀!」 聽到有人道出了玉嬌龍的名字,於是更是萬頭攢動,接踵摩肩,許多老太太、小媳婦、大姑娘也全都爭著看,就彷彿是看見了碧霞娘娘下了界似的,人人都覺得那麼新奇,且含著些驚訝。魯宅隨來的那兩個僕婦,都被人看得有些害怕了,但是玉嬌龍卻連眼皮也不抬,便慢慢地上了山。 山上怪石嶙峋,樹木繁茂,香客眾多,那些山兔及山下罕見的鳥兒,早已逃逸無蹤,但黃鶯和山雀仍在樹蔭深處宛轉地歌唱,滴溜溜地密語,燕子掠過人群,在如洗的晴空中飛翔。山道旁生著密密的青草,開著惹人憐愛的野花,清風送來陣陣的草香,使人不禁想起了邊塞草原。順著石頭縫兒流下來的涓涓泉水,漸漸地匯成了一道碧清如玉的小河,潺潺地流動著,又瀉於深澗之下。 上面的茶棚裡正敲著磬,有人高聲唱著說道:「進來歇歇吧!您虔誠哩……」但一瞧見玉嬌龍由下面上來了,便中止了吆喝聲,眼睛也直了。許多山轎過來爭著讓座,玉嬌龍都一概拒絕了,因為她是為父還願而來的,不能乘轎朝頂。步行的艱難她並不害怕,她也不是沒行過山路。 魯宅跟來的兩個僕婦全都是小腳,雖然每人買了一根桃木棍子,可是往山上走著還是覺得非常吃力。她們越走越氣喘,身後又跟著許多人,都像是捨不得離開她們似的,所以她們真是氣惱極了。可是因為是隨著少奶奶出來的。少奶奶又是這麼可怕,她們便不敢發半句怨言,何況山頂上還有「娘娘」呢!來這兒朝山,要因為走不動了就抱怨,豈不是要被「娘娘」降災嗎?所以她們現在是走得動也得走,走不動也得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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