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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魯君佩雖是我的仇人,但我還算是他家的人。今天的事。到後來我也明明知道我是弄錯了,我知道傷我侄女的是假俞秀蓮。可是我還得跟俞秀蓮、李慕白逞強,我是故意不講理。我不是真不明白,我就是不能服氣,你想我這脾氣,魯君佩他就能制服得了我嗎?我隨時可以殺死他,但我卻不能,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玉嬌龍哭了,嗚嗚地哭,就像草原上有牧人吹笛。

  沙漠鼠聽著,心裡都有些不大好受。羅小虎卻哼哼冷笑著,說:「什麼事能沒辦法?就是做官沒辦法,我羅小虎是好漢子,可就是做不了官,你又是非官不嫁。魯君佩那狗東西正合你的勁兒,他是探花郎、府丞大人,你當官太太有多享福?走沙漠、跑草原,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那罪。現在我也不想了,只要我跟你見了面,說明白了,你愛嫁誰就嫁誰!可是,他娘的我非得殺死魯君佩,我先告訴你,你還得叫他小心!」

  玉嬌龍急了起來,她邊哭邊說:「你混蛋!你都不明白!我沒跟你說嗎?我也恨不得殺了他,然而不能。我雖嫁過去已將兩月,可是我在他家裡並沒有多少日子,我跟他並沒成夫妻,我心中所想念的還是你。你用箭射我的轎子,射我的車,我真恨你,可是我又怕你被他們捉住!那天你到魯家救走了劉泰保,在院中說的那些話,我隔窗都聽得清楚楚。

  「我真是直哭,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漢,你對我太多情了,我可真是對不起你!所以由那天起,我就一點兒也不恨你了!並且我很想念你,不然,不然今天無論我是受了多麼重的傷,我也不能由著你把我抱走呀!小虎,你都明白了吧?」玉嬌龍的聲兒是越來越小,越來越悽慘。

  沙漠鼠聽得直發呆,雨水都濺到了嘴裡,他嚥下一口,覺得冰涼,再聽屋裡的說話聲兒就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了。沙漠鼠恨不得自己變成個小老鼠,把身子塞到房間裡去聽。

  過了半天,雨漸漸停了,但是他的渾身上下早已濕漉漉的了。忽聽玉嬌龍又哭著說:「你想,我怎麼辦?魯君佩現在雇著個『諸葛亮』,是個奸狡陰狠的老頭兒,還有順天府尹、南城御史,都幫助他,他們早就安排下了羅網。他們探知紅臉魏三是我的一個下處,就用銀錢把魏三買好了。那天我偷偷回京來看母親,住在魏三的家裡。我真沒想到,魏三夫婦趁我熟睡就把我綁了,並叫來南城御史手下的官人,將我用車祕密拉到了魯宅。我那時穿著的是魏老婆的衣裳,腳下連鞋都沒有,身上還有劍傷未癒。他們從頭到唧把我綁得很緊,就放在四面遮著紅布的屋子裡了。

  「他們遂即請來了我的大哥、二哥,當場要挾,開出我的罪名來:一是盜劍,二是窩藏大盜碧眼狐狸,三是打死班頭蔡九,四是與你私通,並說我的父母兄嫂全都知情,有意縱庇。然後就叫我的兩個哥哥在紙上畫押。把這事一一承認,他們才能放了我,而且我得從此規規矩矩地做他家的媳婦。如果我的哥哥們不肯畫押,或是放了我之後,我再出什麼事,他們就要去把字據交官,就打官司!

  「小虎你想,也難怪我哥哥寶恩、寶澤,他們若不答應,魯君佩當時就要把我交到衙門治罪了。那時我的命倒不要緊,連帶著我的父親、兩個哥哥,不但都得丟官,還都得問罪,家也得抄,母親一定得急死,祖上的名聲也全壞了,子孫們也永遠不能見人了。所以我哥哥寶恩、寶澤兩位知府就全都親筆立了字據,親手畫了押,我大嫂二嫂並來跪著向我哀求,求我應以家門為重。小虎!……你想事到如今,我可有什麼辦法呢?……」

  她越哭越慘,越說越氣,又接著說:「我也不是好惹的!他們把我放開之後,我從他們的口中探出那魏三男女兩個奸賊的隱藏之所,我即時就去把他們殺了,出了我那口惡氣,然後我這才梳頭、打扮、見人,所以魯君佩也很害怕。我又告訴他說,那丫鬟吟絮是被我點的啞穴,我隨時能夠點人,因此他簡直不敢挨近我。可是他又用話恫嚇我,他說那張字據他已然交給一位大官代他收存了,只要是我敢對他怎樣,那大官就能倚仗那張字據翻案,那時我娘家的人還是吃不住。所以我還是沒法子,雖然青冥劍也交還給我了,但我卻不敢拿劍殺他,我只盼著他將來做出什麼貪贓枉法之事,我也反拿住他的把柄,那時我才能夠翻身。

  「這些日子我受盡了委屈,你跟俞秀蓮、劉泰保那樣地胡鬧,嚇得他不敢在家裡住,並請來打手,招來官人給他護院。他無法捉拿你們,他可天天罵我,說你們都是我的賊夥,天天晚上把我藏在下房的套間裡,我又不敢不聽他的話。他並說你們若是再去攪鬧他的家宅,他可就要把字據拿出來,把案子鬧起來,所以我還得哭求過他。

  「我跟俞秀蓮翻臉,叫她不要管,我受劉泰保的欺負,我都得忍!現在我還得求你,讓我在此把傷養一養……唉!我想我還是不能在此養傷,我還得趕緊回去,不然魯君佩他以為我是跑了,他明天就許翻案,我父兄一定被拿。我母親一定得死……」玉嬌龍悲哀地哭著,再也不能夠往下說了。

  羅小虎這半天一直沉悶著,也沒再說一句話。沙漠鼠在窗外扭著頭聽了半天,把脖子都扭酸了,這時屋中只有哭泣,再無語聲。他轉回脖子來,忽然見自己的身後站著一個人,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剛要喊叫。這人的寶劍就抵住了他的脖子,嚇得他渾身顫抖,連氣兒也不敢喘。

  待了一會兒,又聽屋裡的玉嬌龍低聲哭泣著說:「小虎!你明天也走吧!無論如何我不能忘你,我也不再恨你了,可是咱們已是沒有姻緣之份了!你離開北京可以到柳河村,我的丫鬟繡香現在那裡,她是很美的一個女子,性情也比我好得多,你可以去見她,跟她詳細說明原委。她就能嫁給你。可是你以後也務些正業吧!還有,你告訴她,那炕洞裡藏著的首飾匣,叫她打開,把那裡面的東西燒了吧!千萬連一點兒灰也別叫它留!雪虎要是找回來,你們就養著……」

  此時,窗外這青衣青鬚、身材挺拔的人,突然將寶劍挪開了。沙漠鼠這才喘了一口氣,一霎眼之間,那人已然無有了蹤影。四下無聲,只有雨仍簌簌地滴著,沙漠鼠輕輕地像狗一樣地爬了幾步。就往後院去了。

  原來這裡是西城隱仙觀,廟中的老道士早年是在武當山修行。羅小虎十幾歲時在武當山當過些日的小道士,因此這老道士認識羅小虎,在山上時就聽他時常唱那首歌。人世相違已十餘載,最近,有一日羅小虎酒肆買醉,醉後悲歌,老道士正在街上聽見,才知他即是那天以箭射魯府丞眷屬車輛之人,因感覺他的處境太危險,膽子太大,所以才把他叫來。

  老道士就勸他暫往五嶺幽谷中隱仙觀的下院,這老道士的師弟慎修道人在那裡,並勸羅小虎去捐情棄俗,修真養性。但羅小虎這時候哪能去念經打坐?他就索性把這廟做了他的旅舍,依然整天出去向玉、魯兩家去打主意。一天,羅小虎在街上就遇見了沙漠鼠跟花臉獾這兩個嘍囉,原來他們自從羅小虎撞轎惹禍逃走之後,就沒離開過北京。

  有那箱子金銀,他們就打了一輛新車,買了一匹騾子,在順治門租了一個小院,他們就住下了。白天花臉獾就在街上趕車,他怕人認出來,就用個帽子或貼塊膏藥遮住臉上的刀疤,沙漠鼠花了十兩銀子買了一個鼻煙壺,假充閒散人,天天坐著車上茶館,專為訪他們「老爺」的下落,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倆。這天便會著了羅小虎,羅小虎索性叫他們換上了綠色車圍,他弄了身新衣裳,坐在車裡假充官員,他們這輛車很新,人也都相信不疑。

  今天就是因為沙漠鼠探來了玉宅昨晚所發生的事,並聽說玉宅的姑奶奶回娘家來啦,所以白天羅小虎就坐著車,放下車簾,在玉宅門前轉了兩次,晚上又派沙漠鼠先去探風,然後羅小虎坐著車也去了。沙漠鼠看見玉嬌龍短衣攜劍而出,他便招呼了他的老爺坐著車去追,可是沒有追上。走來走去,離著劉泰保的家已是不遠,沙漠鼠現在對於這地方已很熟,就告訴了羅小虎,羅小虎遂命將車趕到這裡。羅小虎原是想要找劉泰保打聽打聽,不想卻正趕上了玉嬌龍在那邊與俞秀蓮交手爭鬥,又從城上墜了下來。羅小虎便乘機把她救到了這裡。

  如今窗外一陣驟雨已然落過,夜風變得很寒,玉嬌龍把自己的遭遇及內心的衷曲,都已宛轉地對情人說盡,羅小虎卻默默不語,只凝滯著一對發光的大眼睛。地下放著的那隻燈籠,裡面的蠟也將燒盡了。

  這炕上只有一個枕頭、一張蓆,連被褥也沒有,玉嬌龍擦了擦眼淚,就斜躺在炕上,腿疼得她不住地呻吟。她又很關心地問說:「這就是你睡覺的地方嗎?」羅小虎點頭說:「就是!」玉嬌龍說:「咳!你也真受得了!怎麼連床被褥也沒有啊?莫非你現在很窮嗎?」

  羅小虎說:「我不窮,剛才你坐的那輛車就是我自己的。我有許多銀兩珠寶,都在我的夥計家裡存著了。我在這兒住著,也無心預備什麼被褥,我的心裡永遠像燒著一把烈火,半夜裡吹來風,炕上又濕又涼,我都睡不著,身上永遠發燒。你也知道,我在沙漠草原裡混過多年,睡覺還挑過地方嗎?」

  玉嬌龍聽他說到沙漠與草原,又清楚地回憶起當年的舊事,心裡就更難受,她緊緊地拉住羅小虎那粗大的胳臂,哭泣著說:「你真是太不幸了!幼年時就家門不幸,長大了遇見我,你更是不幸!我很後悔。我既是個官宦之家的女兒,可怎應該結識你呢?」

  羅小虎說:「我看現在你也別再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你在北京鬧的這些事可也夠大的了!雖說你們有勢力,瞞著人,別人不敢明說。但是外邊誰不知道?你又跑了趟江湖,跟我也差不多啦,我想咱倆沒有什麼不該相識。現在魯君佩雖把你挾制住了,可是你別怕,你要是不願意回去再受他的氣,咱們明天就一同走。」

  玉嬌龍卻冷笑著說:「那,這兒的事可怎麼辦呀?」羅小虎忿忿地說:「這兒的事?也有我呢!只要他娘的魯君佩敢跟你家作難,我就殺了他!什麼順天府尹、南城御史,還有他狗養的『諸葛亮』,我都把他們殺了!」邊說邊拍著他腰帶上插著的寶刀,銅環子嘩啦嘩啦地響。

  玉嬌龍卻急躁地說:「你這是強盜的話!在外省,你做什麼都行,但在京城卻憑你多大的本領也使不開。我勸你千萬聽我的話,千萬快離開此地,不然你被他們捉拿住,我可乾看著焦心也不能救你!並且要因為你鬧出事,給我們家中惹出大禍,那我不但以後不能認你,還得把你當仇人!你可聽明白了,我這人是好人,但若太教我難堪,我可是翻臉無情!」羅小虎便狂笑一聲,不再說話。

  此時天已微明,羅小虎就出屋去了。才一出屋,一滴簷水正打在他的頭上,嚇了他一跳,這雨水很涼,倒使他的頭腦清醒了,他便站立了半晌。屋裡的玉嬌龍發急了,就嬌媚地說:「你在外面幹嘛啦?為什麼不進來呀?院子裡多涼啊!」

  羅小虎敞著胸懷,摸著胸上的傷疤,緊皺著眉隔窗說:「天亮了,你不是要回家嗎?我給你去找車!」玉嬌龍在屋裡說:「就讓你那輛車送我回去好了,別到外邊另雇去!」羅小虎說:「我的車也沒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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