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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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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嬌龍就說:「那就快一點兒!」羅小虎沒有言語,心中既憂鬱又忿怒,他就冒著霧氣,踏著庭中濕潤的草往後庭走去。 這座廟雖然年久失修,可是很大。第一層殿供的是靈官,殿裡很黑,四個泥塑的手持鋼鞭面貌猙獰的神像,都黑忽忽的看不清楚嘴臉,地下卻躺著個人正打呼嚕。羅小虎用腳把這人踹醒,這人就是沙漠鼠,他說:「喂喂!別踹呀!什麼事兒呀?」 羅小虎把他揪起來,對他說:「你快去叫花臉獾把車套來,趁著天沒亮,把玉嬌龍送回鼓樓!」沙漠鼠一邊揉眼睛,一邊說:「別送去不好嗎?送去了以後又得天天去找。」羅小虎就推著他說:「快去!少說話!」沙漠鼠便趕緊走了。 羅小虎拿拳頭朝空中擂了一下,就又走回那屋裡。玉嬌龍此時柔情纏綿,露出十分戀戀不捨的樣子,羅小虎卻不住地嘆息。過了不多時,就聽外面有車輪響,羅小虎就說:「車來了!」又扶住玉嬌龍問說:「你現在身上受著傷,若回去,被人知曉了怎麼好?」 玉嬌龍嘆氣說:「咳!我還瞞誰呢?家裡的人誰不知道?連下人們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他們不敢說罷了。」羅小虎又說:「你回去務要放心……」往下的話他又不說了。玉嬌龍說:「我倒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我怕誰呢?我不過是為我的娘家有許多顧忌就是了。」 羅小虎一聽她說出「娘家」這兩個字,腦筋兒就進了起來,但因為屋子黑,玉嬌龍並沒有看出他臉上的怒色。此時就聽沙漠鼠在窗外說:「車來啦!」羅小虎遂又抱起來玉嬌龍,走到外邊。花臉獾把車停在這門首,羅小虎就把玉嬌龍抱到了車上。 玉嬌龍又緊緊地抱著他的胳臂說:「你可千萬照著我說的那些話去辦!別叫我又不放心!」羅小虎並沒言語,他只向花臉獾說:「趁著天還沒亮,趕緊送到玉宅,把人送進去你可趕緊就走!」花臉獾點頭說:「我都知道!」玉嬌龍這才將羅小虎放開,眼淚就又流了下來,騾車動了。她幾乎要哭出聲兒來: 車走得很快,路上又沒有人,及至到了玉宅大門前,車就一直趕上高坡,停住了。這時天色還沒大亮,花臉獾上前緊緊敲門,卻暗捏著一把汗。門環響了半天,門就開了,裡邊出來了四五個人,問說:「你是由哪兒來的?」花臉獾答不出話來,他就想趕著車再跑,車裡的玉嬌龍卻急聲說:「是我,我回來啦!快叫錢媽她們出來攙我!」 那幾個僕人一聽,這才趕緊慌忙地進去叫老媽子,一個人留在外面,就悄聲向花臉獾問說:「你是哪兒的車?」花臉獾說:「我這是買賣車,是這位小姐雇來的。」僕人還要問是從哪兒雇來的,車裡的玉嬌龍便喝斥道:「你們就不必多問啦!人家把我送回來了,就完啦!」 此時裡邊有僕婦跟丫鬟出來,就把玉嬌龍攙下車去,他們都驚訝著,因為此時天光已亮,玉嬌龍的打扮全能看得很清楚。就見她身上穿著又瘦又短的黑綢子衣褲,頭上包著青綢手巾,腦門子上還浸出來一大片血跡,全身都是泥土,並且很濕,胳臂上也被荊棘之類刺得有許多傷處。她的臉色極為悽慘,眼角掛著淚跡,怒氣卻很大,一句話也不說,就讓僕婦攙著她往裡走去。 這門前有個僕人驚疑稍定,又向花臉獾說:「你在這兒歇會兒,我到裡邊去給你討幾個賞錢。」花臉獾連連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大哥你別麻煩啦!我們老爺不叫我要賞錢。」僕人驚詫著說:「你們老爺是誰?你到底是哪個宅裡的?」新騾車的綠色圍子被漸升起的陽光照著,看上去這至少也是個道臺家裡的車。花臉獾卻一聲不語地拉著騾子下了坡,他跳上車轅,緊掄鞭子就趕著車走去。他還怕有人在後面跟著,又故意繞了點遠路,才回到隱仙觀。 此時羅小虎正在等著他的回話,聽他回來說:「玉嬌龍已安然抵家。」羅小虎才放下心,但又像丟失了什麼,做了件後悔的事似的,緊皺眉頭站著發呆。沙漠鼠跟花臉獾兩個人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 他又側著臉尋思了一會兒。這才吩咐花臉獾說:「你專到魯家門首,看那魯家都有什麼閒雜的人出入,最要緊的是打聽出來那魯君佩天天往哪兒去。」花臉獾答應了。羅小虎又囑咐沙漠鼠說:「玉家那邊的事,是由你打聽。探探玉嬌龍今天一早那樣地回去了,他們兩家是打算怎麼辦?探出來就去找我。」沙漠鼠也答應了。這兩個人就像是小卒得到了將官的命令,便一齊轉身走開了。 羅小虎躺在炕上歇著,此時他已十分睏倦,但心中又十分不寧。他也睡不著覺。摸了摸身上還有幾塊銀子,就在短衣裳上套了一件綢大褂,也走出廟去。廟外的陽光刺著他睏倦的眼睛,覺著直發酸。他在西城有兩個去處,一處是個澡堂子,他常到那裡的官盆去洗澡,另一處是個酒館。這個酒館在一條小胡同裡,生意很不好,可是羅小虎一來到這兒就大吃大喝,花錢毫不計較,所以掌櫃的就把他當做財神爺,並且也知道這位財神爺有點兒來頭不正,外邊有了什麼事便也來告訴他。 當下羅小虎又來到這兒喝了幾盅酒,叫掌櫃的給他叫來一些菜飯,吃過了,他就躺在櫃房的一張小舖上睡覺。掌櫃的在外面應酬著買賣,一半是給他巡風。他就放心大睡。 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時候,忽然有人把他喚醒,在他的耳邊悄聲叫著:「老爺!老爺!」他睜開眼睛一看,見是花臉獾,就趕緊哨聲問說:「外面有什麼事沒有?」 花臉獾也悄聲說:「魯宅把他家的少奶奶由玉宅接回來了!聽說下車時是有四個丫鬟攙著,看今天那樣子,魯宅上下的人,沒有一個不膽戰心寒。又聽說今天五點鐘魯君佩在西四牌樓的福海堂飯莊請客,請的是邱小侯爺,鐵府的兩位侍衛也全都請上,據說是向邱小侯爺賠不是。我看那樣子,魯君佩是怕了!」 羅小虎坐起身來,不住地冷笑。他摳著腦袋思索了半天,便想出一個主意來,立時喜歡著下了舖板,揪住花臉獾又悄聲說了半天。花臉獾聽了不住地點頭,羅小虎就把他一推,說:「快去!」花臉獾便走了。羅小虎自己仍嘿嘿地冷笑著,又到櫃前去喝了幾盅酒,便回了隱仙觀,這時就是下午三點多鐘了。 羅小虎在隱仙觀的院中繞著松樹徘徊,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麼,他時而狂笑,時而又摸摸自己的寶刀。少時沙漠鼠跑回來了,也說了魯君佩今天請客的事情,羅小虎便派他出去買一張大桑皮紙、買筆買墨,並買一塊小硯臺,沙漠鼠吐了吐舌頭,說:「老爺!你這是要幹什麼呀?您是要作文章嗎?」羅小虎說:「你少問!你去買就是了!」又推了一下,把沙漠鼠也推出去了。他看了看松樹外的太陽,知道時間還早,心裡便很是急躁。 過了不多時,沙漠鼠把紙筆墨硯全都買來了,羅小虎就都揣在了懷裡。沙漠鼠翻眼瞧著他的老爺也不敢問。羅小虎又悄聲囑咐了他許多話,叫他去找花臉獾,先到那福海堂飯莊的門前去相機行事。沙漠鼠一聽,又吐了吐舌頭,便說:「好啦,我們這就去!」他前腳走了,羅小虎也隨後走出廟門。 此時,天色已到了下午五點多鐘,天空滿舖著燦爛的雲霞,晚風吹起,掃去了這一天的酷熱。各衙門裡的人都散了值,紛紛到飯莊酒樓去赴宴會。西四牌樓的福海堂,是西城最大的飯莊,向來做官的人請客都在這裡,這門前永遠是車馬雲集。今天因為有三四起大請客,所以門前更是加倍地熱鬧,門前的六根石頭樁子上,每根上都繫著五六匹馬。騾車排成了兩行,總共約有五十多輛,都是簇新的大鞍車,以綠色圍子的居多。 趕車的把小板櫈都聚在一塊,許多人相聚著談天、賭錢,地下放著的茶壺茶碗能有一百多個。刨出他們自己,誰也分辨不出哪輛車是他們誰趕著的。他們有的相識,有的不相識,但是因為都是同行,到了一塊當然就免不掉談論談論這個御史家、那個府丞宅,或是那一個侯爺府的閒話。他們悄著聲兒,甚至祕密地談著,談到他們主人的閨閣之事,即使彼此不認識,只要是打扮得像個趕車的,或像個跟班的,走過來就能隨便聽,隨便插言說話,隨便打聽閒事、提供新聞,並且還隨便地喝茶。 這裡邊就擠進來一個人,此人拿一個比腦袋大一半的紅纓緯帽遮著半個臉,穿著很乾淨的夏布衣裳,看這樣子可能是個大府的趕車的。他坐在自己的一個紅漆小板櫈上,傾耳聽著別人說閒話,手裡拿著個挺漂亮的鼻煙壺,另外還有一個珊瑚的小碟,他把鼻煙放在碟裡,一撮一撮地捏著往鼻子裡去聞。他的帽子永遠不摘,彷彿怕露出他臉上的什麼記號似的。 這時人群裡有一名叫常子的趕車的人,他唉聲嘆氣地,探著頭壓著嗓音說:「我看你們宅裡的事全都好辦,老爺有點兒脾氣,那都不要緊,就是我們難辦!整天得提心吊膽,一到夜裡,就像勾魂鬼已到了眼前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得死,誰家的宅裡能夠鬧完了神鬼又鬧賊?整天刀兒、槍兒、梆兒、鑼兒的?」旁邊有個人笑著說:「這還不好?請你們天天看武戲,聽龍虎鬥!」 這常子就嘆了一聲,說:「大哥您就別拿我開心了!這個龍虎鬥可是誰也不願聽。龍還好辦,真的,我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們那一陣風兒就能吹倒的少奶奶,她會有什麼本事?可是那虎可真夠兇的!那傢伙,寶刀飛箭,全份的武功夫……」更壓下點聲兒來說:「宅裡那天受傷的那幾個,直到現在還沒好呢!張三受的那一箭,不偏不斜正射中在尾巴骨上,好了他也得撅著屁股走路兒!」 旁邊的人又說:「可是,這些日你們也都掙足了!」常子卻歪著臉說:「足什麼?拿一兩串錢就堵住我們的嘴,嘴叫錢堵住了,可是保不定什麼時候就得餵老虎,這個差事,誰要是有一碗飯吃,誰肯幹?」 正在說著,忽見裡面走出一個人來,喊著:「常子!快套車!這就得上邱府!」常子答應一聲,皺著眉,旁邊的人又問說:「是怎麼回事?邱小侯爺還沒來嗎?哪位是邱府來的?」大家彼此看著。常子便擺手說:「乾脆!是邱府裡的小侯爺拿架子。自己的媳婦到了人家宅裡丟了面子,現在無論怎麼請,怎麼道歉,他也是不來!德五爺去了半天了,也是請不到,現在大概我們少爺要親自出馬!」 旁邊有人就悄聲說:「都是你們少爺不好,怎能得罪他呢?銀槍將軍邱廣超,他認識多少江湖人?那天到你們那兒打架的那個小老媽,不定是誰扮的呢!還許就是劉泰保的媳婦呢!」旁邊有個玉宅的趕車的,擺手說:「不是不是!劉泰保的媳婦我認識,早先她常到我們宅前踏軟繩,她不踏軟繩,以後還出不了這些事呢!她現在不大愛出頭了,前幾天我在街上看見她,肚子大得跟個葫蘆似的。」 常子也搖著頭說:「不是,那天邱少奶奶帶去的那個小老媽很漂亮,可是臉上沒好氣兒,說不定就是為打架才去的,可也絕不是劉泰保的老婆,劉泰保他還巴結不上邱府呢!」說著,他就站起身來去套車。 拿緯帽遮著臉的那個人卻追過去拉了他一把,說:「喂!常爺!您帶我到邱府去一趟好不好?叫我也看看他家的那個老媽兒?」常子斜著眼說:「喂!老哥!你怎麼真入了迷了?你是哪個宅裡的呀?我怎麼不認識你呀?你貴姓呀?」這個人說:「我姓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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