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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此時玉宅的家眷,是在一家大綢緞莊的樓上。這是白天就預訂好了,綢緞莊正好藉此敬奉敬奉闊主顧,尤其這家主顧又是統管市面的九門提督,所以預備得極為周到。燒著四盆炭,預備著香茶,並在沿著樓欄擺設了一排椅子。在此居高下望,滿街的燈光人影,火樹銀花,全都收在目底,兩旁並且沒閒人。

  玉嬌龍和她的母親,全都是梳著兩板頭,玉嬌龍並且戴了滿頭的絨花和珠翠,衣服也極為華麗。繡香梳著大辮子,也穿著緞衣,在身旁伺候,並有四名僕婦,往來著點煙送茶。靠著樓梯有兩名男僕和提督衙門的幾名官人把守,連本店的夥計全都不許上樓來。

  看了多半天,天色交到了二更,街上的那些燈,因為蠟燭將要燒盡,所以也顯得發暗了。花盒都已放完,所以遊人也漸漸地散了,只有爆竹聲還稀稀響著。這半天,玉嬌龍和她母親全都十分高興,玉太太說:「到底是京城熱鬧!我們在新疆住了那十幾年,真是,把人住得眼界都窄了。今天我往下看看,這些人,這些燈,真使得我有些眼亂!其實,我還是在京城長大的呢!」

  玉嬌龍笑了一笑,便搖搖頭,滿頭的絨花亂動,她說:「我看新疆自有新疆的好處,我很想新疆!」玉太太就問繡香說:「你說是京城好,還是新疆好?」

  繡香笑著說:「我說都好!」玉太太便笑著說:「你倒不得罪人!」又說:「天不早啦,告訴他們把車預備下,咱們也該回去啦。」

  於是僕婦趕緊答應了一聲,就去吩咐男僕,男僕又去傳達到樓下。三輛大鞍車就都在這綢緞莊的門前預備下,並有兩名官人掛著刀在旁把守。這時玉宅母女就下了樓,由丫鬟婆子攙扶著走出了綢緞莊。外面早已有很多人圍著等著觀看,天邊的月色,四周的燈光,照著如同仙妃一般的玉嬌龍。

  玉嬌龍卻低著頭,那青緞的兩板頭,許多金釵和絨花掩著她的芳顏。剛走了幾步,還沒有上車,忽聽得「噗」的一聲,玉嬌龍不禁打了個冷戰。她把頭抬起,滿頭的絨花亂顫,丫鬟僕婦全都驚得叫起來,原來是由人叢之中射出來了一個東西,正射在玉嬌龍的兩板頭上。

  繡香企著腳,從小姐的頭上拔出來那個東西,驚訝著說:「喲,是一支箭!」玉嬌龍低眼一看,這箭不過三寸長,很細,她立時就神色大變,將目光投向人叢中。這時官人都已亮出來腰刀,驅逐眾人。那許多遊人有的喊叫著,有的哭著,因為一個擠著一個,想要快跑也不能夠。

  玉太太是已經上了車,一看見起了亂子,就趕緊叫過僕婦來問:「出了什麼事兒?」僕婦說:「人群裡有壞人,射了小姐一箭!」

  玉太太吃了一驚,問說:「傷著了沒有?」僕婦說:「倒沒傷著!箭很小,射在兩把頭上,把緞子扎穿了,頭上的花兒也壞了。小姐倒是很平安!」

  玉太太聽了,非常地生氣,但又見四邊的人亂跑、亂哭、亂喊,官人們的皮鞭抽得吧吧地響,並有馬蹄雜沓之聲。她便趕緊又叫男僕去攔阻官人,說:「不要亂趕人!搜查那放箭的人就是了,與別人何干?不許趕人!不許打人!」

  有了正堂太太的吩咐,官人們才都住了手,那些驚跑的人還都哭著喊著,馬路上卻已無人。這三輛車就由騎著馬的官人保護著,回往玉宅去了。到了宅內,玉太太仔細看了看女兒。見女兒並未受傷,才放了心。她又看了看那支小箭,卻不禁驚異地說:「這支箭跟那次射劉泰保媳婦的箭,不是一個樣嗎?」

  僕婦們也齊都驚詫。嬌龍小姐卻默然不語,玉太太又安慰著說:「你也回屋歇息去吧!這是匪人故意生事,多半又是那劉泰保幹的。你別害怕!帶上魯太太給你的那個玉佩,就可以壓驚鎮邪!你睡去吧!」

  玉嬌龍答應了一聲,向母親請了安,就帶著丫鬟出了屋。只見月光澄潔,碧清如水,廊柱和欄杆的影子舖在地上,如用淡墨畫出來的一樣。風清清的,盆梅、迎春都溢著芳香。履聲輕微,衣裳習習,回到了屋內,吟絮已經把一切的寢褥、燈燭、熏香全都預備好了。兩個丫鬟服侍小姐下了頭,換了衣服,小姐便愁眉不展地說:「你們睡去吧!」

  繡香、吟絮兩個丫鬟全知道,今天小姐觀燈時出了一件驚險之事。如今見小姐的神色是特別地不安,容顏是從來沒有過的愁慘,兩個丫鬟就彼此使著眼色,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誰也不敢邁重一步。兩人悄悄地,輕輕地關好了房門,就回到套間休息去了。

  兩個丫鬟一走,玉嬌龍的神情更為悽慘,她便趴在桌上痛哭起來,雖然她不敢哭出聲,可是抽搐得很厲害。那隻長毛的白貓蹲在地下,翹首望著主人,好像很納悶似的,因為這美麗的女主人向來也沒有這樣傷心過。玉嬌龍在這裡哭泣,闔宅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心緒更沒有人曉得。當夜她哭泣著直到深更,方才睡去。

  由次日起,她就不能起床了,可是她的臉上只有愁態,並無病容。請了大夫來按脈診察,也說是沒有什麼大病。所以大家全曉得小姐就是因為上元節觀燈的那天,受了些驚嚇,以致病了。於是就有親友出頭。主張請巫婆收魂,請僧道禳解,但是玉正堂齊都嚴辭拒絕。倒是有人提出了快些給小姐訂下婚姻,快些嫁出去,這件事玉大人倒頗覺得有理。於是時常與夫人背著女兒密談,而魯太太和魯君佩更與這宅裡常來常往。

  過了幾日,裡外的僕人全都知道了,本宅的三小姐嬌龍姑娘,已由大人、太太之命許嫁了新任順天府丞的魯翰林,已經下了小訂,下月就放大訂,到秋天菊花開時就要迎娶。現在只是還瞞著小姐,和小姐屋裡的那兩個丫鬟了。

  這時是正月月底了,到了晚間,星光滿天,已沒有了月色。前些日玉宅防夜既嚴,現在也防衛得疏懶一些了。這一天是深夜子時以後,整個的玉宅除了防夜人住的班房,全都已熄滅了燈光。嬌龍小姐病已漸愈,這兩天在床邊日夜服侍她的那兩個丫鬟,她已給打發回套間去睡了。她這屋裡,兩支大燭雖已滅了,可是床帳裡還點著一燈,此時她並沒有看那本神祕的書,只是躺臥著發愁。

  忽然有一種響聲觸到了她的耳鼓,她立時驚坐起來,卻聽房上傳來「咪!咪!」的貓叫聲,在她被窩裡趴著的白貓也豎起了耳朵。玉嬌龍持燈下床,輕輕走到外屋,微弱的燈光在那後窗上一閃。待了一會兒,就聽窗外「颼」的一聲,如秋風掃葉,又聽窗外有人說:「嬌龍!嬌龍!快開開窗子,我來了!」

  這是個男子的聲音,傳到玉嬌龍小姐的耳裡,極為廝熟。玉嬌龍就先把手中的燈燭吹滅,然後壓著聲音,很嚴厲地向窗外說:「你這樣前來,叫我都沒臉見你了!……」說著熱淚便汪然地向下流。窗外卻噗哧一笑,說:「嬌龍妹!把窗開開,讓我見見你!」玉嬌龍無聲地嘆了口氣,就把後窗開了。外面的人如同一隻貓似地鑽進了窗子,一進來就把玉嬌龍的胳臂揪住。

  玉嬌龍並不抵抗,只低聲說:「你退後些!」又問:「在新疆我們臨別之時,我對你說的是什麼話?如今你全都忘了?十五的那天你又發出弩箭,你真是要逼我至死嗎?……」她的語氣十分悽慘。

  那男子卻仍然笑著,說:「我到北京來就為的是見你!你把燈點上,叫我看看你的芳容!」玉嬌龍卻連連搖頭,說:「你快走!現在的我已不是在新疆的我了!你要沒忘記我早先說的那話,你就快走!快些依著我的話去做,一年之後你再來!但不許這樣來,否則我們就不必再見面了!」

  對面的男子卻說:「無論如何,你要叫我再看看你的容貌。分別以後,我做夢也是你,醒著時眼前也是你,沙漠、高山、森林、大河,還有我鋼刀的環子上,酒盃飯碗上,沒一處沒有你的容貌!那天在燈下我沒看清楚,現在我要細細看看!看完了我就走,聽你的話我去辦,將來咱兩做夫妻!」

  說時,不待玉嬌龍首肯,他就由身邊取出一個火摺子,用口一吹,「噗」的一聲,火光立起,室中通明。火光照出來身穿紅綢寢衣、雲髻蓬鬆、滿面是淚、含羞帶恨的小姐玉嬌龍,也照出了對面的這個男子。這原是一個十分魁梧,面貌英俊的少年,只是他打扮得極為新奇,一身青布衣,頭戴一頂黑氈帽,腰間勒著帶子,帶子上插著一口不到二尺長的鋼刀,刀柄上還有個銅環子。

  當時四目交射在一起,這人就笑了。玉嬌龍雖也露出些溫情,但仍推著這個人說:「你快走吧!千萬聽我的話,去辦!不要再這樣前來!小虎,你千萬要聽我的話!」對面這名叫小虎的男子便嘆了口氣,說:「你別傷心!我這就走,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再會吧!」於是他滅了火摺,推窗走了。

  玉嬌龍又悵然了半天,才把窗戶關嚴。回到屋裡,她將燭臺放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眼淚又簌簌地流下來,浸濕了繡枕,浸濕了錦衾。此時夜靜更深,壁上的自嗚鐘叮叮敲了四響,貓兒都在她的身畔呼嚕呼嚕地睡熟了,枕畔卻仍有哽咽之聲。玉嬌龍小姐芳心酸苦,似睡非睡,她回憶起十幾年來的夢影,想到了遼遠的草原、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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