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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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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忽然玉太太屋裡用的錢媽進屋來,說:「小姐!魯宅裡的老太太來啦!太太請您過去見見!」 玉嬌龍吃了一驚,心說:剛才聽說魯君佩來了,現在怎麼他的母親又來到?莫非今天就要有什麼事兒?她點點頭,錢媽便轉身出去了。吟絮趕緊過來給小姐整理頭上的絨花,玉嬌龍卻把頭一躲,眼睛瞪著吟絮,說:「你要做什麼?」吟絮趕緊縮住手,臉通紅,低下頭去,不敢言語。 玉嬌龍就站起身來,自言自語地說:「我去見她那麼一個人,還用得著打扮得多麼好嗎?」繡香趕緊過來,把吟絮推開,她抱不平似地悄聲兒說:「小姐,您不必再打扮,就這樣兒去見那魯太太。也不必跟她講什麼規矩禮路,慢怠她點兒,她也就對您……」玉嬌龍臉上紅了紅,說:「誰叫你來多嘴?」說著便抑鬱地往屋外去走,繡香也隨她出去。 這時將要過晌午了,陽光很暖,庭中的臘梅,廊下的迎春花,都欣然地展開著黃金般的花朵。順著廊子往東走,北屋中就有人正在談話,繡香在前拉開了門,裡邊的僕婦便打起了軟簾,說:「小姐來啦!」 玉嬌龍一到門前,她就不禁愕然,原來在外屋椅子上坐的正是她的父親玉大人。玉大人穿著便服,手裡拿著水煙袋。斜對面櫈子上坐著那位魯君佩。魯君佩肥胖高大的身上穿著官服,胖臉,凹鼻子,小眼,極不成樣兒的一副面目,旁邊可放著四品的文官頂戴。玉嬌龍看了這人一眼,便厭惡地低下了眼皮。 她先向父親行禮,玉正堂卻說:「見見你魯大哥哥!」玉嬌龍不得已,轉身向著魯君佩。魯君佩早已站起身來,兩人全都低著眼皮對請了個深安,魯君佩便含笑問說:「過年來,妹妹可好?」玉嬌龍卻沒有答言。 僕婦就把她請到裡間,裡間是玉太太陪著魯太太。魯太太也是一位高身材很胖的老太太,年有五十多了,穿戴很是富麗。她的丈夫魯侍郎雖是個二品官,可是近因患瘋癱病退休,朝廷賞給他頭品銜,所以如今魯太太是一品夫人的裝束。玉太太吩咐嬌龍行禮,魯太太便命隨身帶來的僕婦上前攙扶,玉太太又吩咐嬌龍說:「你君佩大哥現在放了順天府的府丞,你還不給魯伯母道喜嗎?」 玉嬌龍又向魯太太請安道喜。魯太太便把她的雙手拉住,笑著說:「你過了年,怎麼沒到我們家裡去?我很想念你的!」這位太太說話時親熱地笑著,玉嬌龍卻不言語。對面坐的玉太太便代替著說:「她因為梳了頭,也不大出去啦,今年我還沒帶她到什麼地方拜年去呢!也因為是她的身子不好。」 魯太太驚訝地說:「是有病嗎?覺得怎麼樣?沒請大夫看看嗎?」玉嬌龍仍然是不語。丫鬟繡香在旁代答著說:「我們小姐也沒有什麼大病,就是有時痰喘咳嗽!」魯太太變色說:「那可很要緊,我怎麼沒聽人說?」 玉太太看了女兒一眼,說:「這也是過了年才犯的,以前不這麼重。因為是年下,就沒請大夫來看,只是把家裡有的幾副丸藥叫她吃了。」 魯太太說:「也許是驚著了,去年的事兒,真是誰聽了誰都要生氣!我家的大人雖然病得不能動彈,可是聽說了這些事兒,氣得就要去見刑部潘大人和都察院廣大人。君佩也很生氣,怕驚著這裡他三妹妹,後來有人攔住了。因為聽說那個土棍劉什麼保,是有鐵小貝勒在身後保護他!」 玉太太搖頭說:「那倒不是。劉泰保不過是他府裡的一個教拳的,年前鐵小貝勒已然把他辭了,所以這些日子他們也不敢再胡作非為了!……」 此時外屋裡,玉大人和魯君佩也正在談說此事,就聽玉大人嘆息說:「今年我覺得精神很壞,大概也就是只能過眼前這個燈節了!我早就想要上本辭官,因為我不但是臉面已經全失,身體也實在不能再活幾年了。只是,鐵貝勒他必要攔阻我,我也不明白他是什麼居心!」 魯君佩說:「老伯也不要為此事煩惱。鐵小貝勒為人向來如此,他家中專愛養些市井無賴。前幾年京城有個李慕白,鬧得比這劉泰保還要厲害,就是因有鐵小貝勒護庇他。譬如東城住的德五,他不過是個在內務府做過小差事的人,而且前幾年還充發過一回新疆,可是鐵貝勒跟他走得還是很近。那德五就是專門結交江湖的匪人,那劉泰保多半就是他給薦去的!」 玉大人說:「我知道,一個德嘯峰,一個邱廣超,他們都自譬作孟嘗、平原。不過德五那人還不錯,在新疆時我很關照他,因為細說起來,他家跟咱們兩家也都是老親。近來我知道他很安分,劉泰保做的事兒,大概與他無關。」 魯君佩說:「慢慢地,我替老伯懲治那劉泰保。老伯怕外人說閒話,不能由提督衙門拿辦他,可是我由順天府去拿他,諒外人也不至說什麼話!」玉大人卻連連說:「不必了!不必了!咱們何必跟他一個市井小人惹這閒氣呢!」 此時裡屋的玉嬌龍只顧了專心聽外屋的談話,卻不覺得魯太太已跟她很親熱地說了半天。魯太太並把身邊的一個玉佩解了下來,這是個玉刻的「二龍戲珠」,隨著玉的紋理刻出來一條白龍,一條綠龍,當中嵌著一塊金,作為是珠子。魯太太說:「這個我送給你戴吧!這是我們家傳的東西,據說戴上能夠壓驚鎮邪。你大哥哥進場考試的時候,我就把這個給他戴過。現在我瞧你也是多災多病的,你就戴上吧!戴上幾天,病就能夠好了。」 玉嬌龍一聽這話,就非常地驚愕。因為這件事,分明就是魯太太下了訂禮,而自己的父母也一定已然答應了那件婚事,否則他家傳的東西,豈能隨便送給外人呢?她非常地生氣,恨不得劈手把那個玉佩奪過來,摔在地下,讓它粉碎。但又見她母親說:「你就收下吧!給魯伯母道謝!」 玉嬌龍的心中十分難過,因為她母親自過年以來實在是沒有一天不病的,自己的病不過是一種掩蓋煩惱的假話,可是父母確是自經去年的那場事,全都宿疾屢發。如今自己又怎忍得當著老人家的面,叫魯太太難堪呢?遂就依了母親的話,深深向魯太太施禮致謝,魯太太就親手把這雙龍玉佩戴在了嬌龍的身上。玉嬌龍只是低著頭,心中忍抑著悲痛氣憤。 此時外屋那可厭的魯君佩已被她父親請往書房,說是看什麼字畫去了。玉嬌龍這半天都是站立著,她母親叫她坐她也不肯坐,後來倒是魯太太說:「姑娘,你要覺著心裡不大舒服,就回到你的屋裡歇息去吧!不必應酬我。」玉太太也說:「對啦,你回屋裡躺著去吧!」玉嬌龍這才轉身出屋,繡香也隨著她出去。 玉嬌龍一出北屋,她就走得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她把那雙龍玉佩揪下來向地下就摔,吧的一聲,玉佩就摔到椅子底下去了。那隻長毛的白貓立刻撲了過去,用爪子去撓。繡香驚慌得變色,趕緊蹲在地下把貓攔住。拾起玉佩來一看,這玉倒真結實,沒有摔碎,只是那兩條龍的犄角有點兒殘缺。繡香就趕緊給藏在小桌的抽斗裡了,又勸慰小姐說:「小姐,您躺下歇一會兒吧!……」 玉嬌龍卻冷冷地笑著,一聲也不言語。厚底鞋踏著平亮的磚地,來回地走,兩板頭上的絨花亂顫。忽然她的目光觸到了臥榻隔扇上,貼著的她自己繪的畫、寫的字,上面蓋著的自己刻的圖章「意雲軒主人」。這個「雲」字又刺痛了她的芳心,她站住了身子,心中一陣惆悵!此時那隻白貓又上了茶几,吟絮就跑過來叫著說:「雪虎!雪虎!別上茶几,別把花瓶撲下來,雪虎聽話!」這個「虎」字又使小姐一陣變色。 忽然錢媽走進來說:「魯太太要走啦,太太叫小姐送一送。」玉嬌龍搖頭說:「我不送!」錢媽嚇得一怔。繡香、吟絮就趕緊向錢媽使眼色,叫錢媽出去。錢媽走了一會兒,玉嬌龍忽然又微微地嘆息,自覺得魯太太把玉佩贈了自己,自己若不出去送她一送,也實在叫母親的面上難堪,於是就又轉身出屋。可是到了廊下一看,那魯太太已然走了。 玉嬌龍回到屋中,命吟絮給她摘下來兩把頭,取下花來,她就上床去歇息,心中仍十分煩惱。晚間,繡香悄悄地告訴她,說:「小姐您別憂慮,我都替您打聽明白了!魯太太今兒來,就為的是拜年,並沒提別的事兒,您別煩惱。我還聽錢媽說,她也向魯宅今天來的媽媽們打聽了,據說是他家少爺現在升了官,有不少人家給提親,大概……不能求到咱們這兒!」 玉嬌龍生氣地說:「誰管他們那些閒事兒呢!以後他們魯家無論是誰來,我決不見!」她雖然這樣說著,但心中頗為安慰;她倒很願意那醜翰林娶個別家的小姐,省得來向自己糾纏。此時遠近的鞭炮聲仍然稠密地響著,瓶中的梅花展著春意,几上的銀燈卻似含愁,想到年華如逝水,自己又添了一歲,玉嬌龍又不禁暗自傷心。 又過了一天,這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往年在新疆過節時,官衙內擺列著許多花燈,玉嬌龍是最為高興的。去年自新疆返京時,她就預備著,正月十五要把京城內各處的花燈盡興地看上幾天,可是沒料到家庭突遭憂患,使她也無這情趣了。倒是玉太太怕女兒煩悶得病重了,所以自己掙扎著病體,要帶女兒去看花燈,在才過午飯時,便已命人出去準備了。她們預定的觀燈地點是在鼓樓前,為的是離著宅子不遠。 在彼時北京最繁華的街道共有三處,俗呼為:「東單,西單,鼓樓前。」今天這三處全有花燈。 此時是晚間八點多鐘,天作深青色,一輪明月掛在天空。但是此時沒人注意天上的月亮,全都聚集著看下面的花燈。大街很長,兩邊都是商號,每個舖子前都懸著燈,有的是玻璃做的四方形的宮燈,有的是沿著壁掛著一幅一幅的紗燈。無論是玻璃燈還是紗燈,上面全畫著工筆的人物,畫的都是些小說故事,什麼《三國志》、《五才子》、《聊齋》、《封神榜》等等。圖是連環的,從頭到尾地看了,就等於是讀了一部小說。所以在這些燈前,人都擁滿了,一個擠著一個,連風都不透。 馬路上也是車馬喧嚷,那些平常不大出門的官員太太、貴府的小姐,今天都出門觀燈來了。一般的老太婆、旗裝漢裝的少婦們、少女和小孩子們,也個個花枝招展,紅紫斑雜,笑語騰騰,也都在此往來著、擁擠著。一些有錢的少爺們,並在人叢中放花盒、扔爆竹,爆竹咚咚地響著,煙火噴起跟樹一樣高的火花,天際的紅燈兒、綠燈兒,也忽起忽落。 並有商號放花盒,花盒裡能變出各色各樣的新奇玩藝兒。所以人是越來越多了,簡直成了一大鍋人粥,一大片人沙,一望無邊的茫茫人海。而那些街頭無賴也大肆活躍,暗中摸索婦女,暗中傷損人的新衣、偷錢,無惡不作。所以囂雜的歡笑聲裡,便不時摻著女人的怒罵聲,呼喚擠失了的孩子之聲,還有起哄聲,像海潮,像雷雨,聲音大極了,混亂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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