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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五回 人世艱辛淚辭楊小虎 風砂遼遠魂斷玉嬌龍

  本書寫至此處,須將玉嬌龍過去的事情敘說一番──

  玉嬌龍隨父來京,不過才四五個月,以前她的生活完全是在新疆度過的。她有一身武藝,勇武之處能敵神制鬼,輕巧之處可換月摘星,直至如今,她的父母還不知道,並且她的師父在起先也是不知道的。她的師父名叫高朗秋,別號「雲雁」,說到這個人,卻又與本書前傳《鶴驚崑崙》中的啞俠,及《劍氣珠光》中的楊豹、楊麗英、楊麗芳兄妹,全都有關。

  著者為使頭緒清楚起見,不得不將筆折回,要從三十多年以前說起。在那時候,江湖間奇人輩出,紀廣傑、李鳳傑、靜玄禪師等人分據在大江南北、黃河兩岸。可是那時的頭一位奇俠江南鶴,卻隱居於皖南九華山上,以種茶為生,不問江湖之事。

  江南鶴有一師兄是個啞巴,口不能言。耳不能聽,從無人曉得他的名姓,人只稱呼他為啞俠,因為據江南鶴對人說,他師兄的武藝比他還要高強幾倍。平日啞俠伴同師弟種茶習武。但有一日他忽然失蹤,他究竟往哪裡去了,是生是死,連江南鶴也不曉得。這啞俠三十多年前的失蹤,便間接著與今日之玉嬌龍有莫大的關係。

  這件事是起於雲南靠近金沙江的綏江縣。綏江縣外有一個小村,約有二十多戶人家。這地方滿生著梧桐和槐柳,時當初夏,綠陰滿村。

  一日黃昏之時,落著細雨,村寨山川都隱沒在濃霧裡。天將要黑了,道上已沒有行人,但遠遠地忽傳來一陣馬蹄濺水之聲,原來是來了一匹黑馬。馬上的人穿著黑衣,赤足綁著草鞋,頭上戴著一頂大草帽,順著帽簷直往下流水。這人身軀不高也不矮,衣著不窮可也不闊,但年歲已有五十上下了,鬍子雖然刮了,但又生出來很長,有不少都已蒼白了。馬後有個不大的包裹,因為覆以油布,所以還沒有濕透,但他的衣褲已盡濕,貼在身上。

  這人鞍旁尚有一口寶劍,順著劍鞘也往下滴著雨水。他一直走到了村內,就轉頭向兩旁觀望,這時村中的人家多半已用畢晚餐睡了,只有一家的柴扉裡,還有微明的燈光穿過紊亂的雨絲透出。這人下了馬,一手牽著馬,一手就去推門,門一推就開了,他便毫不客氣地拉著馬往門裡走去。

  這院落不大,只有兩間草房。這人牽馬進來。屋中卻沒有人聽見聲音走出來,這人就將馬撒了手,拉門進了屋。這屋中除了有些鍋碗雜具之外,只有幾架書,一個書生正在燈下讀書。此時書生已然看見了這位不速之客,他便驀然站起身來,問說:「你是哪裡來的人?為什麼不叫門,就闖進我的屋裡?」這位來客卻直眉瞪眼,指指他自己的嘴。又擺了擺手,表明他不會說話。

  這書生十分驚異,心說:「怎麼在這黃昏時候,外面又下著雨,竟來了一個啞巴呢?……」他便拿起筆來,準備寫字給他看,問問他的來意。這啞巴卻從身邊掏出來一個小布包,布包也已濕了,他將布包放在桌上打開,就見裡邊有幾錠黃金,還有一張字紙。啞巴就指著那張字紙叫書生看,就見上面寫著「綏江縣桐花村耿六娘」。

  書生看了不禁驚異,定睛去打量這啞巴,啞巴又用手勢表示著意思,詢問那耿六娘住在哪裡。書生就寫了幾行字,問啞巴是從哪裡來,找耿六娘有什麼事?可是啞巴連一個字也不認識。這書生就只好冒著雨帶他出了門,並把耿六娘的家指給他看,原來往西隔著兩個門便是他所要找的人家,於是啞巴笑著拱手,表示道謝,就牽著馬走了。

  這書生十分驚詫,回到屋中,書卻再也讀不下去了。是夜雨落得更大,他悄悄地走到那耿六娘的家門前,隔籬去偷聽。只聽見籬內馬嘶,並有啞巴的「呵呵」聲及女人嘻嘻的笑聲,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便即懷疑又氣憤,就回到家裡。

  原來這書生名叫高朗秋,別號雲雁,是個秀才,可是屢試不第。現已二十六七了,還是個「生員」。他的父母俱亡,因為他總中不了舉,就把自幼定下的婚事退了。他還有個胞兄名茂春,在河南省做個小小的知縣。他只是孤身一人居此,只有兩間草房,沒有半畝田地,也用不著他務農,他只是天天在屋中寫字、作畫、撫琴、讀書。他所讀的書最是複雜,不僅是古文經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醫卜星相,他無不研習,並且還通兵書、精劍法。他是村中最有名的人,誰都知道這個「文武全才的高秀才」。

  他雖年紀不大,可是村中有了什麼事都要來請教他,他是村中的「聖人」。同時,本村中還有個為人所不齒、可是又人人皆懼怕的女人,那就是耿六娘,外號叫「碧眼狐狸」。碧眼狐狸的爸爸就是個大盜,已於三年前被官人捉獲正法了,現在家裡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就走南闖北,時常數月不歸。她是個閨女,這時還不過二十四五,還沒有嫁人,可是有個縣裡的文案先生與她相識,時常在她的家裡住,二人如同夫妻一般。那文案先生名叫費伯紳,年約三十歲,是高朗秋的同窗好友,而且是詩酒之交。

  當下高朗秋見自己的朋友這些日沒有來,那婦人又勾引來一個啞巴同她在一起居住,所以他就生氣極了。

  到了次日,雨仍未止,費伯紳仍然沒從城內來,高朗秋也不便去找他,更無權去替朋友找碧眼狐狸質問。不想過了二日,天晴了,那啞巴公然在碧眼狐狸的家中居住了。碧眼狐狸也挽上了頭,改了婦人的裝束,並向村裡的人說:「我的當家的來啦!他雖然是個啞巴,可是他很有錢。我們兩人是去年在外邊相識的,有朋友給做的媒。他家裡有許多茶樹,他都變賣了,來到這兒跟我過日子。我們現在至少也有幾千兩銀子,我們要買地、蓋莊子,還要抱個孩子呢!」

  村子裡的人都在暗中笑她、罵她,可是那啞巴卻很好,天天穿著很整齊的衣服,如同一個紳士。他雖不會說話,可是見了村中的老翁老婆,他就帶笑拱手;見了小孩他就很喜歡地摸摸小孩的腦袋;見了窮人,他就掏出大把的錢來施捨。並且他時常進城,從城裡買回些藥品、絨線、布匹、點心,挨著門送禮,別人若不收他就作揖,因此村裡沒有一個人說他不好的,都叫他「好啞人」。連帶著碧眼狐狸耿六娘也很安分,並且名聲也漸漸恢復了。

  十天之後,忽然費伯紳來到高朗秋家裡,他問明了詳情,就忿忿地說:「那狐狸娘兒們真沒有良心!不是我在衙門維護著她,她還能在這兒住?她有幾件大案都拿在我的手裡,我要把它抖出來,她就得捉到衙門裡判死罪!如今她從哪兒招來個野啞巴,竟公然與她做夫妻?啞巴還有那麼多錢?多半也是個強盜!朗秋兄,你自管上手打人,打傷打死了都有我!」

  高朗秋也自矜劍法高超,就提劍隨同前往。到那裡一打門,門還沒有開,他們就隔著短籬,看見啞巴正在教碧眼狐狸練武。那啞巴身如捷猿飛鶴,拳似閃電流星,高朗秋一看,就嚇得趕緊把寶劍藏在一塊石頭後面,不敢隨費伯紳走進去了。

  少時柴扉開了,費伯紳氣忿忿地走了進去。高朗秋隔著短籬向裡觀看,就見婦人倒還似未忘舊情,向費伯紳說:「你別吃醋!我跟了他,是因為他有錢,也是為跟他學武藝。早先咱倆怎麼好,現在還是怎麼好,只要別叫他知道就是啦!」啞巴在旁邊發怔,也不知他媳婦跟人在說什麼。

  費伯紳就瞪著眼睛,問說:「這啞巴是個幹什麼的?叫什麼名字?是你願意嫁他,還是他憑仗著會些武藝,就強佔了你?」

  碧眼狐狸的高身材搖搖擺擺的,長臉上帶著微笑,她用手摸著頭上插的野花,說:「都不是!啞巴姓什麼叫什麼,連我也不曉得,不過他卻名頭極大,江湖上無人不知,跟你說你也不能明白。你就放心吧!我跟他本沒有什麼交情,是去年我往江南去看我的師哥,在路上遇到他的。我早就知道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我就跟他套近,不想他就看上了我,問我在哪兒住,我就託店家寫了一個住處給他。我本想這麼遠的路,他絕不能來的,可是沒想到他真來啦!」

  費伯紳氣得頓腳說:「他真來,你就真嫁他?」碧眼狐狸也把臉一繃,說:「你可別跟我耍脾氣!我又不是你娶的、你買的,別說我嫁啞巴,就是我嫁瞎子你也管不著!」費伯紳氣得渾身亂抖,說:「好!好!這是你說的話,我記住了。以後你可別後悔!」

  兩人這樣一吵,啞巴看不過,瞪著眼過去就是一腳,將費伯紳踹得躺在了地下。費伯紳往起來掙扎,並罵著說:「啞賊!你敢打我?我是衙裡的先生!」啞巴並不知他嘴裡說的是什麼,提起他的一條腿往外就扔,費伯紳的身子就從短籬上飄了出去,只聽咕咚一聲,他的胯骨就摔壞了,再也爬不起來了。啞巴從裡面把柴扉關上,高朗秋便將他的朋友攙扶回家。

  費伯紳痛得齜牙咧嘴,不住大罵,立時就要回衙門去叫官人來。把啞巴和他的情婦全都捉了去。高朗秋卻擺手說:「不可!你沒聽那婦人剛才說的話嗎?啞巴確實不是個等閒的人物!你不懂,可是他那身武藝我看得出來。你若叫官人來,不但徒勞往返,並且倘若叫啞巴恨上了你,他隨時可以將你殺害!」

  費伯紳聽到這裡,便打了個冷戰,於是只好忍氣吞聲,自己回城裡去養傷。但是,到底他是個衙門裡的文案先生,他的權勢是可畏的,所以到了第二日,碧眼狐狸耿六娘就又假作進城去買東西,背著啞巴前去看他。由此二人祕密地重敘舊好,可是費伯紳再也不敢到桐花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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