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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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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父女是往西走,晚霞正映照著那女子的紅衣褲和頭上的紅花。父女二人都像是已很疲乏,走得很慢,劉泰保也就在後面有二十步之外慢慢地跟隨。走的是鼓樓西大街,經過玉宅門前之時,那賣藝的人還往坡上看了一眼。劉泰保在後面卻不住地暗中冷笑。 一直往西走,過了德勝橋,再往西,眼前就展現出一片嚴冬的風景。只見一座七八頃寬闊的大湖,湖水都結成了堅冰。湖邊扶疏地有幾十株古柳,柳絲在這時是一條也看不見了,只有歪斜的枝幹,在寒風之中顫抖。在湖心偏西有亂石疊成的一座山,就彷彿是一座島似的;上面樹木叢生,並有紅牆掩映,裡面有一座廟宇。湖的四周都是房屋,有的是雕樑畫棟的樓房,似是富貴人家的別墅;有的卻是蓬門土屋,是極貧窮的人家。地曠人稀,天色已晚,從城牆那邊吹來的風分外寒冷,暮鴉在枯枝上亂噪著。劉泰保夏天曾來過此地,他曉得這裡是個北京的名勝,文墨人叫它「淨葉湖」,俗名兒叫做「積水潭」。 此時那賣藝的人是順著東岸往北走著,他的女兒在後跟隨,劉泰保又跟在那女兒的後邊。前面賣藝的人並未注意,那女兒卻走到一株枯柳樹的旁邊,忽然纖腰一轉,回過頭來,用那明媚的兩隻小眼睛向劉泰保一盯,又嫣然一笑。她把鑼跟繩子都放在一隻手內,另一隻手掠起了腰下垂著的白綢汗巾,耍了個花兒,又向劉泰保一笑,媚眼兒亂轉,然後轉身顛跑了幾步,就跟上了她的父親。 劉泰保心說:啊呀!這是向我調情呀?小娘兒們你別跟劉大爺耍這花樣,劉大爺是鐵羅漢,不受你這狐狸精的迷惑! 又往前走了不遠,路北就有一座破爛房子,屋頂是用稻草跟泥灰蓋的,院牆是用碎磚頭浮壘成的,街門只是荊棘紮成的,這人家一定很窮寒。賣藝的人這時已推門進去了,那女兒臨進去之時,又回首向劉泰保笑了一笑,輕佻地耍了耍汗巾,這才進去。劉泰保也向那女兒一笑,心裡卻說:小妹子!我在這兒等著你,你快把寶劍送出來吧! 那父女都回家去了,劉泰保卻仍在湖邊閒走。天際的紅霞已紛紛落下,四周遭都漸漸發黑了。劉泰保剛才喝的那幾盅酒的酒力已都消散。他身上覺得很冷,便一聳身跳到冰上,打算溜幾下冰,然後到德勝橋找個小舖喝幾盅酒,再想主意。不想才溜了兩下,他就「啪嚓」一聲,在冰上摔了個大馬趴。此時就聽岸上有女子咯咯地一陣笑。劉泰保挺身而起,一聳身又跳到岸上,仔細一看,笑的人正是那賣藝的女子。 劉泰保上前就一把手將她抓住,說:「小妹子,你還笑我?今天我賞了你多少錢?若不是虧了我,那提督衙門的人趕上你,至少也要在你這嫩肉上抽幾鞭子!」女子卻笑著說:「你別拉我!留心把碗打了!」 劉泰保低頭一看,才見這女子的手中有一隻粗碗,就問說:「你要買什麼去?」那女子笑著說:「我到橋邊去打醬油,回來好做晚飯。吃完晚飯我爸爸要到茶館聽評書,那時候大爺你可以去找我。」 劉泰保笑著說:「真的嗎?」女子說:「我冤你做什麼?今天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做官的,又有錢,又愛作好事。」劉泰保放了手,又拍拍女子的肩膀,笑著說:「你捧我啦!你快買醬油快回去做飯,快叫你爸爸去聽書。不到八點我準找你去,咱們拍手為記。」 那女子笑著點頭說:「好吧!你先回家吃點兒草料去吧!」說著她就順著湖岸往南跑去了,一邊跑一邊還回頭咯咯地笑。劉泰保的心裡不禁起了點兒異樣的感覺,彷彿魂都消了。又站在這裡受了半天寒風,忽然見由南邊又來了一條黑影,迎近一看,正是那女子買了醬油回來了。 劉泰保就笑著說:「小妹子你先別走,我要問你句話,你姓什麼?」說著他就伸手抓去。那女子卻向一旁去躲,真如流鶯穿柳一般,颼的一聲就躲開跑過去了。劉泰保趕緊去追,那女子咯咯地笑著,跑得極快,一霎時就進了那荊扉,跑回家去了。劉泰保追到門前,隔著破牆往裡去看,就見院裡東屋有很明亮的燈光,可是聽不見有說話聲。他便笑了一笑,轉身走去。 劉泰保嘴裡哼著二簧,搖搖擺擺地到了德勝橋。摸摸裡衣還有兩張錢莊的票子,他就進了一家小酒館,要了一壺白乾,藉以消磨時間。他心裡總是忘不了那黑黑兒的一點也不難看的臉兒,那明媚的眼睛,嬌癡的笑;雙抓髻、紅衣褲、小紅鞋、白汗巾,那靈巧的腰腿和精熟的武藝,由此更聯想到了那口斬鋼截鐵的寶劍。他便驕傲地想:「看來我這回一定能夠成功,不但寶劍能追回,還得交上一場桃花運。」一壺酒他喝了多半天,這時候差不多就有八點多鐘了。 劉泰保心說,是時候了,遂就給了酒錢,出了門。迎面的北風一吹,他那微薄的酒力就湧了上來;覺著身子有點兒飄飄然。他就彷彿懷著新郎將要入洞房時的那種心情;可是又極力自制著,暗道:「我可別忘了,今天我來是為探案,不是要找什麼風流便宜!否則不單賊捉不著,寶劍覓不回來,還許壞了我一朵蓮花的名頭。」當下他搖搖擺擺地又來到了積水潭邊,順著湖邊往北去走,遠遠地就望見了那座破爛房子。有點兒燈光從磚頭壘成的牆縫兒濾過來,可是一閃就過去了。 劉泰保心說:怎麼?那姑娘是拿著燈上茅房去啦!不然就是在院子裡捉蟋蟀?可是這時候由哪兒來的蟋蟀呀?他邁腿跑了幾步,少時就來到了那破房子前,趴著洞往裡看了看,見裡面的東屋窗上有隱隱的燈光,可是聽不見裡邊有人說話。劉泰保就「吧吧」拍了兩下手掌,然後退後了兩步,又「吧吧」拍了兩下。這裡夜靜地曠,拍手的響聲很是清脆,院裡只要是有人,不會聽不見的,可是劉泰保看了半天,那荊棘的門戶卻不見啟開。 劉泰保就連聲又拍了幾下手,等了一會兒,依然是芳蹤杳然。他心說:好丫頭,你可別騙劉老爺呀!於是他便「吧!吧吧!」連氣拍起手來,並且非常有節奏,嘴裡並唱著:「嘩啦啦又把門兒開,開門一看原來是張秀才!張秀才……」 忽然啪的一聲,也不知是從哪兒飛來的一塊小磚頭,正正打在劉泰保的後腦瓢兒上。劉泰保嚇了一跳,也不再往下唱了,回頭向四下尋覓,卻聽在一株大柳樹的後邊有女子的格格笑聲。劉泰保就說:「好丫頭,你敢戲耍我!」追到柳樹後,卻見那女子收住了笑聲,不住地頓腳抱怨,說:「你可唱什麼呀?我爸爸才走,院子裡還有街坊呢!叫人家聽見了算是怎麼回事呀?」 劉泰保說:「誰叫你不應聲呢?我拍了手你不應聲,我就唱。」那女子嬌聲兒笑了笑,又說:「拍手只許拍一下,你連氣兒地拍,多討厭!聽見了我也不能理你。」劉泰保也笑了,摸了摸後腦瓢兒,說:「你這一磚頭真打得不輕,都鼓起來一個疙瘩了!也就幸虧是你打的我,換一個別人,劉太爺能饒他?」 女子笑著說:「哎呀劉太爺!真的,我還沒問你姓什麼呢?劉太爺你在哪個衙門裡當差呀?」劉泰保說:「先別問我。我得先問你姓什麼?有名字沒有?」 女子笑了一聲,低頭思量了一會兒,才帶點兒羞澀地說:「我叫蔡湘妹!」劉泰保說:「好名字!『湘妹』叫出來有多麼嬌嫩呢!你爸爸名叫什麼?告訴了我,以後我好請教!」蔡湘妹說:「我爸爸他。沒有名字,人家就叫他蔡九。」 劉泰保又問:「蔡九爺出去聽評書去了嗎?」蔡湘妹笑著說:「他不出去,我怎會出門來等你?」劉泰保點頭說:「好啦,那麼外邊太冷,咱們到你家裡談談去好不好?」 湘妹點頭說:「好!慢慢!你跟著我可別大聲兒,小心被我們街坊聽見!」劉泰保說:「街坊還能管得著你往家裡讓朋友?」說著,湘妹就在前邊快跑著,劉泰保在後跟隨。 到了門前,湘妹把那荊棘的門扉推開了一道縫兒,她一側身就進去了,進去卻又推住了門。劉泰保笑著,也側身進去,不料門上的樹枝子就掛住了他的衣裳,「嗤」的一聲劃破了一塊,劉泰保便低聲罵道:「你家這個門,真缺德!」湘妹暗笑著,就陪著劉泰保進到東屋裡。 劉泰保進屋一看,這屋中是亂七八糟,靠南牆是半屋子爛紙,都是像窮人由街上拾來的,裡邊大概什麼髒紙都有。靠東牆是一張破桌,大概用手一推就得塌架,上面放著些粗碗粗筷子。桌底下是一隻木桶,一隻木臉盆,盆裡的水已凍著很厚的冰。屋裡很冷,四壁全都透風,當中一隻破白泥爐子,裡面有幾個煤球,像是都快滅了。窗臺上有一盞清油燈,燈裡用的是紙捻,光燄一跳一跳地,大概油都快燒完了。 北牆一舖土炕,炕上有一領蘆蓆,蓆上就放著雙槍、流星、軟繩、銅鑼等幾件他們用以謀生的傢伙,另外還有兩份舖蓋,一隻木箱,炕頭還扔著一隻沒有衲完的小腳鞋底,上邊還連著針線。那隻木箱雖然不大,而且很舊,可是鎖得很嚴,劉泰保不由對之非常注意。 劉泰保就說:「真冷!你們這屋裡怎會這麼冷?一天掙那麼些個錢,可不升個旺火?也不把牆裱糊嚴了!」 蔡湘妹說:「掙多少錢呀?也就是這兩天的買賣還好。前些日,有時一整天連五百錢也掙不來。原來北京城的人更吝嗇,淨是白看玩藝的,等到我們練完了,作揖求錢的時候,他們可一轉身走了,白叫我們苦人流了半天汗。這房子是我們租的,買賣要是不好,過幾天就得離開北京,再到別處謀生去。誰像你們大老爺,一間小屋能升七八個旺火爐,才一進我們的屋裡來,就挑剔、就嫌冷,嫌冷?你給我們叫幾百斤煤來!」她伶牙俐齒,半笑半嗔地說了這一番話,彷彿跟劉泰保一點兒也不生疏。 劉泰保不禁有些銷魂,就笑著說:「好吧!明天我給你們叫二百斤煤來,不但煤,連麵燈油我都可以供給你們。」 湘妹笑著說:「那可好啦!我們算是遇見財神爺啦,我們也不必再在街上敲鑼賣藝了!」說著她把火爐又添了幾個煤球,然後就盤腿坐在炕頭上,拿起那小鞋底兒來低頭衲著。又問說:「劉太爺,你的大名是怎麼稱呼呀?在哪個衙門裡當差呀?」劉泰保說:「你可別叫我劉太爺,我姓劉行二。」湘妹說:「劉二爺就是了。」 劉泰保說:「稱不起爺,我上不在衙門當差,下不在街頭討飯,平日就是無家無業,遊手好閒。可是銀錢隨手去,也隨手來。沒有高親貴友,可是到處有人幫忙。」 湘妹抬起頭來問:「你到底是個幹什麼的呀?」劉泰保說:「我呀,說出來你也許不明白,恭維我們的人稱我們是好漢、光棍,不恭維我們的人,叫我們是混混、無賴,俗名叫做地痞,官名叫做流氓!」湘妹一聽,抬眼看了劉泰保一下,便不再言語了,神情上顯露出一種失望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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