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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泰保出了茶館,先回到府裡去吃飯;然後換了一身青綢子的小棉褲襖,拿了兩串錢提在手裡,就又向府外走去。一直到了鼓樓,此時不過正午才過,他便向一個擺小攤的打聽。那人就說:「那耍流星錘的得過一點鐘才能來,這兩天都是在西邊玉大人的門前耍。」

  劉泰保一聽「玉大人」三個字,心裡卻又疑惑,暗想:「莫非是我猜錯了?那父女如果是盜劍的飛賊,他們如何敢在提督大人的宅門前賣藝呢?」離了這個小攤,他便由鼓樓向西去走,眼看快要走到德勝門了,他又轉了回來。他見路北有不少家大宅第,可是不曉得哪座大門才是玉宅,心中不免又胡思亂想,暗道:「若是再能看見那位嫦娥一眼,才真算有緣呢!」

  來回走了兩趟,忽然迎面正遇見那賣藝的父女從西邊走來,劉泰保就注意地看他們。只見那個做父親的穿著一件很破舊的青布大棉襖,頭戴氈帽,手中提著賣藝的兵器,除了流星錘之外,還有一對花槍。這花槍十分特別,槍桿是鐵的,尺寸不太長,兩桿槍共有四個槍尖。這種東西名叫雙槍,劉泰保只記得《八大錘》那齣戲中的陸文龍是耍的這種槍,但還沒見過練武的人有誰使用,當下他就十分驚愕。

  又見那女子今天換了一身紅,弓鞋也是紅的,纖腰間繫著一條白羅巾。頭上的兩個抓髻是又黑又亮,每邊插著一朵絹做的玫瑰花。臉上也脂粉薄塗,朱唇微點,耳邊還戴著一副鍍金的耳墜。她手裡提著銅鑼和一盤粗繩,嬝嬝娜娜地就像一條小金魚似的隨著她父親走。劉泰保走過去了,又翻回頭來,就在後面緊緊地跟隨著這父女二人。往東走了不遠,來到一家大宅門前,這父女就止住了步。

  劉泰保仰目一看,這大宅門是在一座高坡上,門前有八株大槐樹,十幾個拴馬樁,大門和車門前全都有上馬石。那大門是新髹的朱漆,上懸巨大的匾額,匾上是歌功頌德的幾個字。向裡一看,是雕磚的照壁,四周也是畫棟雕簷,十分豪華闊綽。劉泰保心說:「這一定就是那玉大人的府第了,那個嫦娥就是在這裡住了,這真是富埒王侯!也難怪那天我表兄抱怨我,在德家我跟那姑娘雖然是巧遇,可也實在是大不應當。以後再也別到德家去了!」

  此時玉宅裡有幾個穿得很闊的僕人都下了臺階。都把色迷迷地眼睛盯住那姑娘看,並笑著問:「來啦?」賣藝的人點頭微笑著,說:「來啦!鳳凰不落無寶地。我們不敢說自己是鳳凰,不過是個老鵪鶉帶著個小鵪鶉,可也願意挑選有寶的地方兒來走。今天我要練幾手『流星趕月』,也叫我閨女練一套看家的本領,名叫『喜鵲登枝倒啣花』!」說著把傢伙都扔在地下,回首向他的女兒說:「夥計,敲起鑼來!」立時行人駐足,連玉宅的僕人帶劉泰保,圍了半個圈子。

  那女子扔下繩子,挽了挽紅衣的瘦袖,就「鐺!鐺!鐺!」敲響了銅鑼。賣藝的人脫去了外衣,向四下一抱拳,然後說:「父女逃難到京城!」女兒敲鑼答道:「京城真是好京城!」賣藝的人又說:「各路財神都在此!」女兒敲鑼答道:「八仙慶壽笑哼哼!」

  賣藝的人假作出發怔的神氣,問道:「八仙慶壽是應當笑騰騰,你怎會說笑哼哼呢?」女兒收住鑼笑著答道:「因為鐵拐李的腿疼,何仙姑的肚子又疼,所以說是笑哼哼。」賣藝的人說:「為什麼何仙姑的肚子會疼呢?莫非吃蟠桃吃得太多了?」女兒搖頭說:「不是!」她臉上微微現出些紅暈,媚笑了笑,說:「因為何仙姑她要生小孩!」這樣一說,把大家全都逗笑了。

  劉泰保卻繃著臉兒,心中納悶說:「厲害!看這樣子,這女兒不單是賣藝,還許是賣身,不單是個賊,還許是個娼妓。」

  此時那賣藝的人已然舞起了流星,那女兒在旁一面敲鑼,一面還飛起了媚眼,向那幾個玉宅的僕人去掠。那幾個僕人都笑著,直著眼,不去看流星,卻專看那女兒的粉面和蓮足。

  少時,賣藝的人就收住了流星,又抱拳說:「我耍的流星大概諸位全都瞧得膩煩了,現在還是叫我的閨女來踏軟繩吧!」說著,他就把那根粗繩子繫在兩桿槍上,然後將兩桿槍插在地下,就成了個軟繩的架子。

  這賣藝的人由他女兒手中接過了銅鑼,「鐺鐺鐺」敲了幾下。那女兒就踢腿伸拳,打了幾個姿勢,是「柳穿魚」、「連枝箭」、「金剛跌」,個個姿式都非常俐落。劉泰保看了越發不住的驚異!

  又聽賣藝的人敲鑼說道:「八仙慶壽笑騰騰,蟠桃會時顯奇能,果老騎驢繩上走……」那女兒聽了這句話,立時腰肢一擰,如同蝴蝶一般,翩然踏上了軟繩。兩隻蓮足靈巧地在繩上行走,雙手腕叉在腰上,嬝嬝娜娜如楊柳迎風。旁觀的人都齊聲叫好。

  劉泰保尤為驚訝,因為自己在江湖上,雖曾看見過幾個繩妓,但她們踏軟繩全是手中有東西;或是拿著兩頭重的一根竿子,或是手裡提著兩個沉重的東西,像如今這女子徒手在繩上跳躍,自己還是初次看見。於是他的眼睛也發直了。

  賣藝的人又敲鑼說道:「湘子吹笛真可聽!」女兒就在繩上蹲著行走,雙手做吹笛之狀。賣藝的人又敲了一下鑼,說:「采和的花籃獻祥瑞!」女兒突然一翻身,手向上,頭向下,在繩上連走幾步,劉泰保也不禁叫道:「好啊!」

  賣藝的人「鐺鐺」敲著鑼,又說:「鐵拐李的葫蘆顯威風!」接著,鑼鼓聲緊,賣藝的人口中連珠一般地唸道:「曹國舅的鼓板叮叮響,漢鍾離的扇子呼呼風,呂洞賓把蓮花採了一朵……」忽然他的女兒在繩上立定,說道:「錯了,呂洞賓是使寶劍,蓮花卻是何仙姑的。」賣藝的人說:「他們二位神仙都把自己的玩藝玩膩啦。現在換著用啦!」

  他緊敲著鼓鑼,又接著說:「何仙姑的寶劍逞英雄。只見她,鷂子翻身鷹展翅,仙人照掌虎撲胸,剪腕點范雙架筆……」只見那女兒隨著鑼聲口令,就輕轉纖腰,頻揮玉手,宛轉如飛燕,急快似流鶯,在繩子上打了一套絕妙的拳法。最後賣藝的人把鑼使力地敲了一下,隨手按住了鑼音,又說:「金盤落月並無聲!」那女兒翩然而下,一雙蓮足落地,真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圍觀的人齊都連聲叫好,這父女就拱手求錢。劉泰保把手中的一串錢向場子裡一抖,嘩啦嘩啦灑了滿地;,不單那賣藝的父女齊向劉泰保來望,就是旁邊的人也都轉頭看這位「闊大爺」。劉泰保卻高揚著臉兒,表現出一種閒散全不在意的神氣。旁邊的人也都扔了幾個錢,賣藝的人就作揖稱謝,然後撿起錢來又練,又耍起了流星。那幾個玉宅的僕人回頭看了看,大概是看見了管轄著他們的人,就一齊都回去了。可是這裡圍觀的人仍然不少,那父女練得也很高興。

  又待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官人手搖著皮鞭走了過來,驅散閒人,劉泰保便躲到了南牆角。就見那賣藝的父女撿起傢伙來就跑,兩個官人還拿著鞭子追趕。

  劉泰保看著不平,就趕緊走過去攔阻,說:「他們賣藝求錢也不容易,你二位老爺何必要把他們趕走?」那兩個官人把劉泰保打量了一番,其中的一個就帶著氣問說:「你是幹什麼的?」劉泰保說:「我是鐵貝勒府中的教拳師傅,姓劉,今天也是來這兒看看玩藝兒。」

  兩個官人一聽,這才都轉為笑臉。一個就說:「劉爺你不知道,我們哥兒倆是提督衙門的,這路北的大門就是玉大人的宅子。玉大人辦事最嚴,好清靜,連賣零食的人都不許在門前喊叫,這賣藝的傢伙卻帶著他的女兒整天在宅門口敲鑼亂吵。前天宅裡姑娘又出來瞧了瞧他們,他們就更得意了,索性天天來啦!在宅門口招這一群閒人,這算怎麼回事兒呀?提督大人今天心裡又正不痛快!」劉泰保笑著說:「算了!算了!把他們趕跑也就行了,不必再追他們啦!」說著向那兩個官人點點頭,就往東走去。

  此時那賣藝的人提著雙槍和流星,他那女兒拿著繩子跟銅鑼,往東隨跑著隨回頭來望,有一群人還跟隨著他們,劉泰保就也趕上了。這群人到了鼓樓後的一片廣場,又圍了一個圈子,這父女就又練起了流星跟軟繩來。他們父女是練一會兒,歇一會兒,再練一會兒;圍著的人是這個走了那個又來,不過是走的少來的多,所以越來越顯著人稠密。

  劉泰保看了多半天,便在附近找了個小飯館,喝了幾盅酒,吃了兩碗麵。他心裡尋思著:那賣藝的父女倆,他們要不是賊,我敢輸腦袋!有那麼靈巧的腰腿,精熟的武藝,他們能安分賣藝不偷盜?天下沒有這麼癡的人。說不定昨夜把我踹下房去的,就是那耍流星的傢伙,斬鋼截鐵的寶劍一定在他們手中。他們在玉宅的門前練把戲,一定就是為探道,也是預備到玉宅裡去偷!他扔下酒飯錢,又擠進了場子。就見那女兒站在軟繩上跳躍著,舞起了流星,比她的父親舞得還好,旁邊的人沒有一個不吃驚不發癡。

  劉泰保看了一會兒,把手中的錢都扔完了,便又擠出去,躲到一邊等著。直等到天色晚了,那父女才收了場子,觀眾也都散去。那父女提著他們賣藝的傢伙就走了,劉泰保就在後面跟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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