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度廬 > 臥虎藏龍 | 上页 下页


  當下侍衛先請官人們到外面去等候,他們就進到裡面向貝勒爺去請示。這間失盜的書房裡支著一隻氣死風燈,兩個僕人在此看守。劉泰保告了會子奮勇,也沒人答言,侍衛、官人,甚至於僕人們,都只懷疑地看著他,卻沒有一個人跟他談句話。他就非常悶悶不樂,出了書房,提著刀氣忿忿、懶洋洋地往外去走。

  走到前院,見官人都進東邊班房裡喝茶去了,劉泰保就走到窗前,側耳向屋中去聽,就聽屋中人談話的聲音都是既低微又含糊。他不由越發起疑、生氣,心說:「不用說了,這群忘八蛋一定都疑惑寶劍是被我偷去了!他媽的,今天我拚出命去了,非得弄得水落石出,誣賴我一點兒都不行!」他提著刀在窗外站著,竟忘了天黑風寒,時間已至四鼓。

  待了一會兒,見得祿又帶領一個提著燈的小廝走出,劉泰保就迎上去,問說:「祿爺!怎麼樣?我的話你替我回上去了沒有?要叫我辦,明天我就著手訪查,不必再通知什麼提督衙門。」

  得祿卻不耐煩聽,擺擺手說:「你別說啦!你就睡覺去吧!」說著就走進班房去了。劉泰保冷笑了笑,站在窗外,又側耳向屋中去聽,就聽是得祿的聲音,說:「諸位請回去吧!貝勒爺說,失了一口劍是小事情,不願意深究!」

  劉泰保一聽,心中非常敬佩,暗想:「鐵小貝勒這個人也太寬宏大量了!一口斷鐵截鋼的寶劍硬被賊人盜走,他不但不心痛、不氣憤,反倒不願深究,這真是少有!早先他待李慕白不定是多麼好了。我來到這裡,他卻沒大理我,如今趁著這件事,我倒要顯一顯我的才能,把賊人抓獲,把他的寶劍追回;一來叫他賞識賞識;二來我也不能便宜了那個賊,讓他白盜走一口寶劍,又白踹了我一腳;三來我把寶劍追回來,小貝勒一高興就許賞給了我;四來我得賭這口氣,別叫得祿那些人永遠疑惑是叫我偷去了;五來,六來……」他越想越興奮,越想越緊張,便決定明天就著手訪查。劉泰保回到屋中,那李長壽還打著沉重的鼾聲沒有醒,他便倒在炕上拉過被,蓋上皮襖,單刀就放在身畔,睡了一覺。

  次日醒來,天色約有六點多鐘,他就連臉也不洗,滾身下了炕。他披上老羊皮襖,腰裡藏著一把短刀,並帶上了幾吊零錢。今天一朵蓮花劉泰保要做偵探,所以精神也顯得特別好。出了府門,到了安定門大街,雖然寒風吹著他昨夜摔破了的臉,但他也不覺得疼,他挺著胸脯,叉著腰兒,胳臂肘先在前開路,彷彿若有一句話不對,他就要舉手打人。

  很快他就走到了「西大院」。這西大院是北城的一個著名茶館,這種茶館不是單賣清茶,還賣炒菜、滷麵、烙餅等等,地面極寬,與大戲院差不多,足可以容下四五百人。每天早晨,北京城的一般遊手好閒的人,都要來此消遣、聚談。

  如今一朵蓮花劉泰保一進了這茶館,就覺得熱氣騰騰,臉跟耳朵全都十分舒服。他把老羊皮襖一脫,搭在左臂上,兩眼東瞧西望。只見欄杆上掛著許多鳥籠,全是茶客們攜來的,嘰嘰喳喳地叫著,聲音很是雜亂。有許多人都站起身來,帶笑招呼他說:「劉爺!請這裡坐!今天來得早啊!」劉泰保也笑著向招呼他的人點頭,並說:「還早?快七點鐘了!」

  這時就有個人過來拉了他一把。他扭頭一看,原來是本街著名的土棍,外號叫禿頭鷹。這人是個禿頭,長得跟一隻癩犬一樣,穿的可是青綢小皮襖、青綢袷襖,抹著一臉的鼻煙。他平日吃寶局、打群架,無所不為,無人敢惹,可是他叫劉泰保打過,因此他佩服劉泰保,二人遂結成好友。當下劉泰保就說:「老禿!你拉我有什麼事兒?」

  禿頭鷹說:「你這兒來!我聽來一件新聞,打算告訴你。」劉泰保笑著說:「你還有什麼新聞?一定又是哪個大姑娘養孩子的事兒!」禿頭鷹把劉泰保拉到自己的座位旁,他就往一個虯角的小碟裡倒了點兒鼻煙,往臉上抹著。又給劉泰保倒了一碗茶,探著頭問說:「昨天晚上,聽說你們府裡出了事兒?」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並且眼睛向旁處溜著。

  劉泰保倒不禁吃了一驚,說:「啊呀!你這禿頭鷹的耳朵倒真長!」禿頭鷹趕緊使了個眼色,說:「小聲!」劉泰保回頭看看,只見遠處有兩個人,都穿著短衣,都很闊,正在那邊同別人談話。

  禿頭鷹就悄聲說:「那兩個人是張八、龐九,都是提督衙門的班頭,輕易也不來到這兒喝茶,今天大概也是為你們那件事!」劉泰保一聽,卻不由得生氣,就故意大聲說:「這真是豈有此理!貝勒爺已經不願深究了,還用得著他們瞎獻什麼殷勤?」

  禿頭鷹趕緊把他揪了一下,說:「老劉,你這不是成心找麻煩嗎?」又悄聲些說:「昨晚的事雖然府中不願深究,可是衙門還吃不住!你想,昨天幸虧是府中只丟失了一口寶劍,倘若有人拿著寶劍進去,做出點兒事來,那可怎麼好?因此今天各處官人都查得很嚴!」

  劉泰保用拳頭一捶桌子,說:「他媽的!倘若有人敢說那件事有我的什麼嫌疑,我就割他的腦袋來!」禿頭鷹更悄聲一些說:「不是假話!真有人疑惑是你!」劉泰保立起身來,一把抓住禿頭鷹,瞪著眼睛說:「你告訴我,誰說的?我立時找他去!」

  禿頭鷹把他按著又落了座,就笑說:「別人沒疑惑你!只是我想,有你老哥在府中教拳,還能叫府裡失了盜,這於你老哥的名氣可不大好聽。我想你老哥今天應當出趟南城,到各客棧各鏢店裡去訪一訪,如若有什麼從外處來的江湖英雄,你就探聽探聽……」

  劉泰保卻微微笑著,擺擺手說:「鏢行客棧裡別說英雄,連狗熊也準保沒有!我一朵蓮花絕不到他們那兒去瞎找。現在……」說到此處,他把聲音壓得極小,就說:「我跟你打聽一件事兒。你可知道北京城新近來了父女二人,爸爸是耍流星……」

  禿頭鷹接著說:「女兒是踏軟繩?」劉泰保搖頭說:「女兒踏軟繩我倒沒瞧見。現在他們那父女還沒離開此地嗎?」禿頭鷹笑著點頭說:「還沒離開,昨天在鼓樓西我還看了半天呢!這幾天他們常在那地方練,一天掙的錢不少。那個小姑娘模樣還不錯,腳兒更可愛,就是跑慣了江湖,肉皮兒太黑,要是多搽一點兒粉,也真值幾吊錢。你老哥打算怎麼樣?是想探一探嗎?」

  劉泰保沒有言語。禿頭鷹卻又笑著說:「我勸你老哥千萬別費那事。那是江湖上的小玩藝,別看他們能踏軟繩,要叫他們躥房越脊可就不行啦!常常有這種人到北京來求錢混飯。前年還有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帶著個十七八歲的媳婦;夫妻倆耍十二口刀,也在北京耍了有兩三個月,後來悄沒聲兒地就走了。你要疑惑那爸爸跟女兒是飛賊,那你老哥可是自找著白費事兒!」

  劉泰保搖搖頭,微笑著不言語。又喝了一碗茶,他就微笑著說:「老禿,多則十天,少則三日,我要叫你看看,我劉泰保不用官人幫助,要破這件案子!老禿你看看!」說話時,他解開衣服,露出了他那像石頭一般的胸脯。只見肉皮上用針刺的有茶碗口大小的一朵蓮花,下面有荷葉托著。那荷葉卻不像是用針刺的,是一塊黑色的帶著皺紋的疤,像是拿燒紅了的鐵器烙的。

  劉泰保就指了指,笑著說:「為什麼我叫『一朵蓮花』,你現在明白了吧?五年前,我在一個地方當過官差;捉拿過大響馬焦黑龜,破過譚子山,曾單身探虎穴,叫賊人在我的身上留下過記號!烙的時候,我連眉也沒皺,後來傷好了,我瞧它像一個荷葉,挺好玩的,這才在上面刺了一朵蓮花!」

  禿頭鷹還發著怔,劉泰保卻扣好了鈕子,站起身來,又微笑著說:「我走了!事情我告訴你了,你可別滿處給我宣揚。你一宣揚,把賊驚跑了,我可要割下你的鼻子來,叫你聞不得鼻煙!」

  禿頭鷹連連說:「不能!不能!我一定嘴嚴,走了風聲。劉爺找我。有什麼分派我的地方,只要有一句話,我一定效力!」

  劉泰保微笑著,說:「少不了你!我這就跟打狐狸一樣,沒有你這條細狗哪兒成?」說著,劉泰保又扭頭向那邊的兩個提督衙門的官人看了看,他就嘴一撇,表示出一種輕蔑的神態,然後離座向外走去。許多茶客又都站起來向他恭維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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