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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萧千总大声喊叫说:“别走啦!别走啦!车马要是一动弹,就许掉下去摔死!”他在车上坐着觉得悬心,顾不得他那顶新的红樱帽子,就下了车,站在大两里摆着双手,脚也连半步都不敢迈,大声嚷嚷着,可是他喊破嗓子别人也听不见,因为那潇潇的雨声,不仅是雨,还有雨击着万仞山岩,风摇着千棵树木,雷声滚在高空之上,声音是大极,也乱极了,即使在沙漠中遇着大风,也没有如此的猛烈。他们的这队车马就全钉在这山路之上,受着无情的风雨吹打,都僵如山石,不敢动一动,约半个钟头之后,雨才渐微,风力也减弱。又多时,那浓厚的烟云才向高处、向远处飘散了去,而大水都从崖上往涧中流去,仿如击着巨鼓,众人这才都如同苏醒,有的“哎哟哎哟”的叫着说:“这场暴雨可真是了不得!”

  雪瓶的全身衣服已尽贴在身上,鬓发也黏在脸上,大草帽早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然而她仍然骑在马上,并转脸向车上抬起头来的幼霞噗嗤地一笑,随后又扬起鞭子来说:“走吧!快一点走吧!乌云飘过去了,雨不至于再下大了!”

  萧千总却蹲在一块大石头的旁边,两只手揪着那山缝中生出来的一棵小树,他全身湿得跟水老鼠一般,辫子上也沾着许多树叶,幸亏他那顶红缕帽系得紧,没有刮去,但他喘了半天气,忽然扭身坐在地下,从山石流下的雨水就冲着他的屁股,他瞪着眼,发急地说:“还走呢!不要命啦?幸亏这几个骤子跟马远老实,要不然,早把咱们带到涧里摔死啦!这是玩的?……你们走吧,反正我是不走啦!”

  牛脖子的样子此时倒不十分狼狈,拉着那匹红马,又要骑上去,并笑着说:“萧老爷你上车去吧!咱们再鼓一鼓气儿也就过去了。现在这条山路叫大雨一冲,地下的泥都没有啦!才更好走呢!”

  雪瓶也有点气,同萧千总说:“你说不走,难道我们就都站在这里过夜?”

  幼霞也说:“对啦!萧姨夫,你在这儿待着不走,难道你就不怕晚上有狼来吃了你吗?”

  三个赶车的一齐过去拉他,劝他,都说:“已经走在这儿啦,车也转不回去啦,就乘着这时雨住了一点,再赶些路吧!如果赶不出山去,那咱们只要见着人家,就投宿,这山里的人家除了猎户,就是樵夫,倒还都靠得住。”

  绣香也从车中探出头来,着急地也让他丈夫上车,并要下来拉他。牛脖子已跨上马往前边走去,回着身大声嚷着说:“走吧!往前边不远就有人家,那地名兄我都知道,叫作红叶谷,大概那边还有店房。”

  萧千总听了这话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来,直着眼向雪瓶说:“姑娘!咱们可得把话说明,到了那红叶谷,咱们可一定歇下,半夜里有山狼闯到山谷里把我吃了,我都不怨你。反正我是不能再往下走,我真怕掉在涧里!我比不了你,你是你爹爹传授的,你们都是异人。可是饶是这样,你爹爹还回不来了呢!”

  雪瓶一听这话,不由把眼一瞪,假若不是看在绣香的面,她真许挥剑把他杀死,忍下了口怒气,就挥鞭说:“别多说了,走吧!”

  当下萧千总垂头丧气地又上了车,绣香又不住埋怨他,他的脸上也显出了很后悔的样子,觉得是得罪了春雪瓶,想找着话儿跟雪瓶说,雪瓶也无暇答理他,只催着车马快往前进,她的意志还不为这场暴雨所折,还是要当日就走出山口,于细雨簇簇之下,马蹄车轮磨着新洗的山口,发出清脆的声音。

  转过了几道山环,越过了两重峻岭,雨虽未再下大,可是云气很低,对面五步之内全都看不见人,雪瓶也觉出有些危险,马也不敢快走。同时水声极大,据赶车的人说:“这一定是雨水勾上了山水!恐怕走不过黑龙头了。”

  雪瓶问:“黑龙头是甚么地方?”

  赶车的说:“黑龙头是一座山,转过那道山是一条曲曲弯弯的下坡路,再走四十里就出了北山口啦!”

  车上的萧千总说:“算了吧,那四十里我可宁死也不走啦!要被大水冲走还不如被狼吃了呢!”

  此时众人都注意着雪瓶的眼色,那意思是希望雪瓶快决定主意,到底今天是不是一定得赶出山口?

  而此时春雪瓶突然一阵神色愁黯,因为她的心里忽然想起来许多事,其一,萧千总刚才抱怨似的说了自己的爹爹回不来之事,这不是诅咒,恐怕是真的。其二,赶车的说出了黑龙头,她却不禁联想到了白龙堆,那天是不是因大风失散了两个人,或是……

  唉!到底当时的情形是怎样呢?几时才能把那姓韩的找回来,细细询问?其三是她忆起了从前,那时自己才十三岁,暮春时节,草原的草刚长,孔雀河中的水初涨,她爹爹时常在河中洗马——就是现在这匹黑马,——兼练习水性,因为她爹爹曾说过,将来只要有机会,她还要赴青海走走。由青海再住江南,找李慕白去索回那几卷奇书,所以必须先将水性练好,因为江南多水。那几卷奇书李慕白决不能够善给,必定有一场恶斗,就许在水中恶斗。那时记得自己的小心里是十分的忿忿,也耐着心学习浮水,练习着在水里睁眼睛,拾取那河底的带颜色的小石头子拿出来玩!……她的心飘往那往事,如今只有黑马犹存,爹爹却杳然不知生死,她不信赛八仙的卦算得灵,她就不胜地悲伤。

  又转过了一道山岭,往下面看就有一座低谷,四下的雨水都向下流,下面却在轻烟之中隐着一片绿色,且看得出来许多屋顶,听得见几声隐约的犬吠,赶车的说:“这里就是红叶谷了。”

  萧千总在车上听见了,就急忙说:“停住吧!停住吧!”

  那牛脖子却仍在前边不下马,说:“向前走吧,天色还很早!这时山水之声也小点,大概黑龙头能走得过去!”

  萧千总怒骂道:“王八蛋!你他妈的命不值钱!老爷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谁跟你去送命?……王八蛋!不是我心好,能叫你跟着我们走?还能给你马褂穿?”

  三个赶车的一齐向雪瓶哀求,说:“小王爷!咱们不如就在这儿投宿吧!这儿也还稳妥,天真不早啦!往下可真不好走,反正明天晌午,我们一定把车赶出山口,五六天准到迪化就是啦!”

  幼霞也皱着眉说:“你瞧你身上多么湿!也得小心冻出病来!”

  雪瓶也觉得难违众意,她就说:“谷这么低,车辆能够下去吗?”

  赶车的说:“能下去,那边有路,一辆车足可以走得过,因为这红叶谷也不是个小村子,早先这儿也还有座官厅呢,有一位老爷带着几个兵,为的镇守这股山路,免得官车有闪失,前二年才裁了的。”

  萧千总已经下车,连说:“道路很好,赶车的,你们给我找路往下赶吧!到了下边,有店咱们住店,没店咱们在人家住宿,好在咱们车上是女眷,住在人家家里也没有甚么不方便。”

  于是第一辆车的赶车的人就下车步行着,揪着骤子向前走,山路曲曲弯弯,越来越低,可是并不十分斜陡,少时车就停住了,赶车的说:“只能停在这儿,不能再往下赶了,要不然明天早晨走的时候,车可没法子转过来。”

  雪瓶也下了马,牛脖子正在去解那匹黑马,雪瓶叫了他一声,才赶紧过来,把白马也接过去,他眼睛吧答吧答地望着雪瓶,龇着黑牙笑说:“看!小王爷你的身上衣服全都湿啦!”

  雪瓶没有理他,自己解下马上的湿包袱和宝剑。萧千总搀着他的太太,又大声嚷嚷,叫车夫们也别净忙着卸骤子,先帮着拿一拿车上的东西。

  此时谷里的那些户人家已听见上面的杂乱声音了,狗就汪汪地乱叫,三五个村民也迎上来看。

  萧千总就在前面,先是客气地说着:“惊扰!惊扰!”后来就拿起来官的势派说:“我是个千总,我们这几位堂客全都是钦差大臣的官眷,我们都是要上迪化去的,遇见了雨,当天赶不出山去啦,只好打搅打搅你们贵村,腾出几间房子来叫我们住一宿。”

  村里的人见他头上戴着红缨帽,就有点害怕,又看见了车、马、骤子一大群,更看见了虽然衣服都湿了,而长得又雍容华贵的一位太太,两位小姐,他们就更不敢怠慢了。于是有两个人迎接上来,连连带笑说:“成!成!今天是贵人来了,我们哪敢不接待,只怕我们这地方太窄,叫老爷太太们受屈!”又有两三个人跑回去嚷嚷着报信,一会儿村里的媳妇、大姑娘、小孩子、老头子、老婆婆都等着出来瞧,上面的车夫们也乱忙着,尤其是牛脖子,他一个人拉着四匹马,到小山沟里叫马饮那尚在潺潺流泄的雨水。

  大家谈话纷纷,观着山谷的回音,愈形紊乱。少时,渐渐地静下来,三个赶车的都把车卸好,骤子也喂过了,他们有的躺在车里,有的坐在山石上,抽旱烟,说闲话,村中的树木仍弥漫着雨烟,天空还隐隐滚着闷雷,几条大狗还向着山路上的车马人等乱咬,牛脖子拾起石子来打狗。村里却静静地,雪瓶、绣香、幼霞等人,都分宿于村民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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