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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雪瓶发着怔,对于韩铁芳真是不胜地关怀。幼霞又笑着说:“管他呢!咱们对他何必关心!”她又坐起来喝茶。雪瓶也不再说了,心一下飘到迪化,又忽地一下飘回尉犁城,及库鲁山的那片草原。

  窗外是静悄悄地,没有人说话,看这光景,总到二更天了。雪瓶下了炕,想去关好了门插关,但忽然听见院中好像有脚步声,她就将门开了一道缝,只见天上乌云满布,遮住了月色,而隐隐看出院中是那牛脖子,他的草鞋擦拉擦地走到了那匹黑马的旁边,雪瓶蓦然开了门,问说:“你是要干甚么?”

  牛脖子吓了一跳,回身看了看,说:“啊呀!小王爷!啊小姐!我想趁着这时候把三匹马刷干净,因为明天早晨就要到焉耆府,马太脏了,要叫人家笑话。明天一清早就得走,我又没有工夫,趁着这个时候,我……我这个人就是,既吃人家的饭,花人家的钱,我就一点也不敢偷懒。”

  雪瓶点了点头,这时又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叫着:“牛脖子!牛脖子!”

  牛脖子说:“萧老爷回来啦!”他赶紧跑了去开门。

  这里雪瓶退了一步,随手将门掩上,向外偷听,就听牛脖子悄声问说:“怎么样?”

  萧千总也悄声说:“还不错!就是地方太小人太多,钱赌得倒还地道,那个坐庄的以为我是个傻老,又瞧我有钱,想要吃我,我看他做窦的时候做耍弄鬼,我就拿眼睛瞪住了他,他一点也没敢做。”

  牛脖子赶紧又问:“赢了他多少?”

  萧千总说:“大概赢了有五六吊吧!来给你二百钱,买酒喝!”

  牛脖子道声谢,又问说:“明天咱们甚么时候动身?”

  萧千总说:“天一亮就得走,因为小王爷是急性子,太磨蹭了她要发脾气!”

  牛脖子说:“那么我就得赶紧刷马。”

  萧千总说:“好啦!只要你勤快点,到了迪化你要是仍然没有饭吃,我还可以给你想法子呢!”

  雪瓶的屋里此时已吹灭了灯,幼霞趴在她的耳边埋怨萧姨夫好赌钱,又耽误工夫又误事。雪瓶却说:“暂时没法子,只要到迪化,能见看我爹爹,咱们就同他们离开,回去时也不跟他一路。万一见不到我爹爹,必须到别处去找,那也只咱们两人一同骑着马去。不能再跟他们了。”

  这时萧千总进到屋里,大声叫那已经睡了的绣香,他又哗啦哗啦地数那赢来的钱。雪瓶跟幼霞全都很生气。窗外却听那牛脾子慢慢地擦着脚步,及轻轻刷马之声。窗上又现出一些蒙胧的月色,她们便睡着了。

  次日早晨起来,雪瓶到院中一看,就见牛脖子躺在地下睡觉,如同一只死狗似的,那匹黑马倒刷得很干净,黑毛都发着亮,可是他也只刷了这一匹,白马和红马他全没有刷。雪瓶叫店家来打洗脸水,那屋里的绣香也起来了,不住地叫她的丈夫,连推带叫,半天萧千总才醒来,地下睡的牛脖子也爬了起来,店家问他吃早饭不吃?

  萧千总却隔着窗户说:“千万别给预备!我们不吃,我们还要到焉耆府下馆子吃去呢!”当时他就一边扣着衣棠纽子走出屋来,反倒催着别人,他乱嚷嚷了半天,店里店外又忙乱了一阵,这才一切都收拾好了,于是又于晓雾茫茫之中离开了这座市镇。

  雪瓶仍跨着白马,穿的仍是昨日的那身衣棠,幼霞却又另换了一件小衣棠,显得她更娇小艳丽了。

  雪瓶就说她:“你穿得这么漂亮干甚么?到了焉耆府绝没有人看咱们。这天气,说不定待一会就下雨。”

  幼霞却说:“我因为那件衣棠都叫风给刮脏了,我才换这件,你别以为我是为图好看。”

  雪瓶笑了笑,没再言语,便缓缓地挥鞭,傍着第一辆车走。沿途的草愈茂盛果木也愈多,二十余里就到了天山南麓的大城焉耆府。

  进了城,萧千总首先就找了一家很大的饭馆,让大家进去吃早饭,他还大喝其酒。雪瓶跟幼霞是凭窗看街上的景象,就见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都很多,马中尤有良马,不在她的那匹白马之下。

  车辆上有插着三角形白布旗子的,上面写着甚么甚么字号,雪瓶晓得这都是镖车。又见往来的有哈萨克、旗、汉各式服装的妇女,所穿的衣服也都比尉犁县的妇女讲究得多。饭毕,萧千总喝得脸通红,那牛脖子的一副泥脸儿在这阴霾的天色之下,显得更是晦暗难看。

  出了焉耆城,车马向东北走去,见大道之旁又具广漠的草原,蒙古人畜牧的马匹无数,黑压压弥满了原野,雪瓶与幼霞看了,就不胜的羡慕,因为这一种壮观,确实比她们那库鲁山阴要伟大得多。

  因为贪看路旁的风景,又因傍午时落了一阵雨,所以走得很迟缓,到晚间才进了库车尔东边的一个市镇,萧千总又抢先找店住下,他并向店家打听这镇上有没有赌局。当晚仍无月色,那牛脖子也没在半夜里刷马。

  次日起来,窗纸上觉得黑得很,是幼霞先起来的,她开了门向外一看,就觉得吹进来一阵寒风,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说:“哎哟!天气变了,可真冷!下了雨啦!今天咱们还能往下走吗?”

  雪瓶很觉得诧异,因为此时实在冷得厉害,昨天的天气还如夏季,而此时竟似深秋,她赶紧打开包袱,自己穿了一件红灰的夹外挂,也叫幼霞多穿上点,幼霞就穿上了一件云青的夹衣棠。雪瓶因为没听见雨声,她不信,就穿上鞋下地向外一看,不由得就笑了,说:“下这么一点点雨,咱们就不走了,那几时才能到迪化呀?”她出了屋,只觉得阵阵的寒风把那牛毛一般的细雨洒在她的脸上,倒觉得很舒畅,而且有精神。不过天上的阴云实在是又厚又多,连一只鹰,也看不见飞。地下那牛脖子大概在半夜就被雨给淋得冻得醒了,现在是蹲在房檐下,缩成了一团。雪瓶对这人倒不禁发生了怜惜。

  待了一会,萧千总住的那屋子的门也开了,萧千总披着一件大棉袄,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由屋中走出,他看这天气就不住地发愁。雪瓶就说:“萧姨夫,你要有旧衣棠,就快给这人一件穿吧!”她指着那牛脖子,说,“天气忽然变冷了,他穿着这身衣棠,可怎么能跟着咱们往下走呀?”

  那牛脖子虽然没有说话,可是也翻着两只可怜的眼睛不住地看雪瓶,又看萧千总。

  萧千总却摇了摇头说:“我们这回出来,也没有多带来衣棠,除了这件大棉袄,是为挡寒的,其余都是我的官衣,也怎能够穿?”

  正说着,他的太太绣香从屋中出来了,手拿着一件酱紫色团龙缎于的马挂,可都已很破了,说:“这件衣棠你还要吗?送给他穿吧?你也别一点好事都不作!”

  雪瓶也说:“对了!萧姨夫你别太吝啬,到了迪化,我叫爹爹给你厚厚地送些礼,多送你些绸缎,你爱做多少件做多少件!”

  萧千总说:“姑娘你这话简直是骂我!我一点也没有心疼衣棠。只是天气冷,一来是因为这个地方靠着天山,二来因为这场雨。等雨住了,咱们过几天到了迪化,姑娘你不信,那时还是得穿单的。牛脖子这家伙又跟我一样,是个赌鬼,我虽然赌,可还没输得当了裤子,他有了这件衣棠,就算有了赌本儿,他今天非得把它输出去不可,输出去倒还好,他要是赢了钱,那咱们可就支使不动他啦!我最知道赌鬼的脾气。”

  幼霞趴着屋门笑着说:“因为萧姨夫你就是个赌鬼。”

  萧千总还笑着说:“对啦!”

  当下那牛脖子过来,笑嘻嘻道着谢,由绣香的手中把衣服接过去,雪瓶就叫店家预备洗脸水,做早饭,咐咐车夫们套车。

  萧千总却摇着头说:“今儿这天气,怕不能够再往下走吧?”

  雪瓶发着脾气说:“甚么不能再往下走?这样耽搁着,得几时才能到迪化呢?无论如何也要走!”又喊着:“车夫们!快套上车!”反向牛脖子说:“备马!”

  牛脖子穿了夹马褂,高高兴兴答应了一声,萧千总却连说:“不行!再走几十里就是天山,下着雨,山路不定有多么滑,你们又全骑着马,那不是找着往山涧下边掉吗?”

  牛脖子说:“不至于,里边没有甚么山涧。”

  萧千总骂着说:“胡说八道!你来瞒我!天山六十四个山口,五百零八条山路,我全都走过。山涧数不过来,哪条涧都是万丈多深,再说一到夏天雪都化了,常发山水!”

  牛脖子说:“这时又不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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