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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是李慕白被救出獄的第七日,晚間屋中已點上了油燈,那江南鶴老俠忽然手提一隻大包裹進到屋來。李慕白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聆他盟伯的教訓。就見江南鶴老俠客,銀髯飄灑,清癯的面上毫無笑容,他向李慕白說:「你的事情我已都給你辦完了,現在你身體養得怎樣?」李慕白答道:「我已休養好了。」

  江南鶴把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李慕白的面上看了一遍,就說:「我看你還是顏色不正,精神不濟,也許你這幾年來就是這樣。現在我身邊還有些旁的事,須要往山西去走一趟。」李慕白就問:「伯父幾時才走?」

  江南鶴說:「明天我就要走,你也不必隨同我去,你就暫時在這裡住上四五日。因為現在自你越獄之後,外面的風聲就甚緊,你還是不要出門才好。我這裡預備下幾疋布匹和二十兩銀子,幾套衣服,再過幾天,你索性休養得大好了,外面的風聲也就緩和些了,那時你再走。你先往安徽鳳陽府去拜望那裡的譚二員外。我這裡有一封信,他若見到了我的信,一定能夠指出你應走的道路,並給你引見幾位朋友。然後你再到江南去,便處處都有照應了。

  「你過了江,應當先到當塗縣江心寺去見那裡的靜玄禪師。你須知道,在二十年前我是大江以南第一個武藝好的,但現在江南卻以靜玄禪師的名頭為最大了。只是他的那內家點穴之法,恐怕你十年八載也學不會。見了靜玄禪師之後,你就趕緊到池州府城內單鞭李家,見那裡的李三兄;也必能給你找個住處,大約你在那裡住上三四個月,我就可以回池州府去見你。」

  李慕白聽了盟伯這一番話,把他弄得迷離惝恍。他想:盟伯既叫我到江南池州府去等候,我一直往池州去就是了,何必還要繞很遠的路去見什麼譚二員外和靜玄禪師呢?莫非這也都是江南的大俠,盟伯的好友嗎?當下他不敢多問,只是連連點頭答應。

  江南鶴老俠又說:「再過幾日你就要重到江湖上去,但是你必須要處處遵守我的話去做。你應知道我與你父親李鳳傑,你師父紀廣傑,同是受了內家武當派的傳授。你父親早死,你師父又常年住在北方,接近不少的江湖人,所以你的武藝雖然學得不錯,但你的氣性尚未養好。你到外面來不多的日子,便結下許多仇人,下了兩次監獄。這全是你年輕氣盛,鋒鋩太露之故。我們內家武當派的功夫,講的是視之如婦,奪之如虎,非到急要之時不應顯出身手來。尤其是你,現在你已成了一個罪人,此後到外面去更應當隱名匿跡,處處要謹慎小心,不可再遇事逞強。否則你若在外面吃了虧,我也不能幫助你!」

  李慕白爽快地答應說:「伯父放心吧!以前我確實是年輕氣盛,所以做出許多冒昧的事。今後我再到外面去,一定要把性情改了,只作個商人的樣子,處處要規矩謹慎。伯父放心吧,我決不能再惹起什麼事端。因為第一有伯父之囑,我絕不敢違命;第二因為我是個罪人,更不敢在路上叫人注意我,第三,咳!伯父不知,我早已不願與一般江湖人爭強鬥勝了!」說到這裡,李慕白不禁暗自慨嘆。

  江南鶴老俠客此時卻對師侄放了心。當下他將那包裹放在炕上,並說:「這裡面有信一封,是投往鳳陽府譚二員外的,並有剃刀一把。你將臉刮過之後,再出門,否則旁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囚犯。再者,你到外面去不能再叫李慕白,因為你這兩年之內,惹了許多事端,你的名字江湖上全都知道了,你應當改名為李煥如。這像是個商人的名字,將來你到了池州見了你李三兄,他也好給你編造來歷。因為他的名字是叫李俊如,說你是他的遠房兄弟,也不至沒人相信。」李慕白又連連答應,當下江南鶴老俠客就回往北屋去了。

  李慕白獨坐在燈下,不禁感嘆,就想自己原是個心高氣勝的人,打黃驥北,打金刀馮茂,雖都並非由自己尋釁,但那時自己的氣頭上來,實在不能遏止。此後,若叫自己找一個深山僻地隱居幾年還可以,但若是叫我走在江湖上,裝為一個庸庸碌碌的人,被人欺侮了都不敢動氣,那恐怕是很難吧!可是既有盟伯之命,自己也就只好這樣去作。當日夜深時,李慕白又思索了半天方才睡去。

  到了次日,李慕白下了炕,在屋中來回走了走,已覺得步履照常,精神身體完全恢復了,但是因為有盟伯之命,他還是不敢走出這間小屋。少時,那麗芳小姑娘又端著一碗稀飯進屋來,她就向李慕白說:「我江爺爺今天一清早就走了,這回走,不知哪一年才能夠回來!」

  李慕白問說:「以前你江爺爺來過嗎?」麗芳小姑娘搖頭說:「沒來過,我是頭一回見著我江爺爺,以前只聽我爺爺對我們說過,說是他老人家的武藝,在天下也找不出對兒來!」李慕白又笑著問:「這樣說來,楊老伯伯的武藝想必也甚好,你們姊妹的武藝也不能錯呀?」麗芳一聽這話,她的小臉上一陣發紅,笑著說:「我們倒是跟著我爺爺學過,就是我哥哥學得好,我姊姊也不錯,就是我不行。可是,我將來非得拜俞秀蓮為師不可!」李慕白一聽她又提起俞秀蓮來,便不由苦笑了笑,沒有精神再往下去說話了。

  當日李慕白打開了他盟伯給他留下的包裹,只見裡面是白布五疋、夏布數十丈,另外有衣服鞋帽及二十兩銀子,和給鳳陽譚二員外寄的信;在鞋裡並放著剃刀一把。李慕白心說:盟伯想得倒真週到。遂就求麗芳小姑娘打了一盆臉水來,他洗了頭髮,洗了脊背,並用剃刀將臉上的鬍鬚刮淨,又換上衣服。當時李慕白脫去他那囚犯的形狀,又成了一個清瘦英俊的少年。

  李慕白本想當日就走,但因有盟伯的囑咐,恐怕此時自己的事情還正在緊張,倘或在路上遇著認得自己的人,那自己倒不十分要緊。若是連累了這楊家,自己實在心中難安,於是只得仍在這裡匿居。

  又過了兩天,李慕白的身體精神全都很好,只是不敢出屋,真把他悶得難受。這天的晚間,外面的雲氣很低,似是將要下雨的樣子,將外面熱氣全都壓在屋裡,連呼吸都覺得費力。李慕白本來正在睡著,生生把他給悶熱醒了。他只覺得身上汗流如漿,便長長地吁了口氣,由身旁拿起一柄破蒲扇來,用力扇了一氣,但是卻扇不到一點涼風。他便下了炕,將窗上黏糊的紙又扯下一大塊來,看見窗外的天色已將近黃昏了,院中沒有一個人。

  李慕白剛要把那高粱桿紮成的屋門推開,讓外面的風吹進一些來,不料這時北房裡忽然起來一陣吵鬧之聲,只聽是很蒼老的聲音,大聲罵道:「你給我滾走,我不認得你是我的孫子,你是強盜;你是該殺的強盜!你若再不走,我就要把你綑起來交官去了!」

  李慕白吃了一驚,暗想:莫非是那麗英麗芳的哥哥楊豹回來了?可是怎麼楊老頭兒又要驅他出去,並罵他為強盜呢?自己剛要去給他們解勸,可是又想:不能過去,因為自己是個身犯重罪的人。楊老頭兒看在江南鶴的面上,才容許自己在他家裡藏匿,恐怕這事他還不願叫他的孫子知道。再說,他的孫子也許是一強頑奸惡的人,真許是一個江湖強盜,我若去見了他,那不但勸不了他,倒許另生事端。

  於是李慕白就不敢出屋,他只扒著窗紙的破洞向外去看,只見那薄霧一般的暮色之中,由北房走出一個人來。這人有二十上下,身材高大健壯,穿著一條青布短褲,披著藍布汗衫,頭上盤著辮子,下面赤腳穿著草鞋,微低著頭,緊咬著一張大嘴。兩眼凝著愁態,一面嘆著氣,一面往外走。後面是麗芳小姑娘跟出來,拉著他哥哥的手腕,低低的聲音,也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並且還像哽咽嬌啼著,就把她哥哥送出柴扉去了。待了一會,麗芳小姑娘又進來,她就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把柴扉關好,又回到北房。

  這裡李慕白心中十分不平,看著這小姑娘送走她哥哥的情景太可憐,就想要追趕出門,把那楊豹叫回來,問明白他為什麼不見容於祖父,非得出走不可,然後自己再給他想法子。都已然舉起腿來了,忽然心裡一轉念,就想:「別莽撞了!盟伯江南鶴臨走的時候,諄諄囑咐我,叫我遇事不可逞強,不可鋒鋩太露,如今盟伯還許沒走遠,他還許正在暗中察看著我了。忽然我又出頭管人家家裡的事,若叫盟伯知道,他一定要對我痛加斥責。」因此李慕白就又回到炕上躺下,除了猜度楊豹是一個頑強奸惡的人,因此才不為祖父所容之外,再也想不出別的情形來。這時那北房裡的楊老頭兒又罵了幾聲強盜和敗家子,就並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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