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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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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倦叩心扉数言招啼笑 争来舞榭交口赞坤伶 方梦渔的那篇稿子再也写不下去。他想不出芳霞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有所表示”,还是由于自己神经过敏。 不过方梦渔觉得至少这是一个预兆,长此以往,意马心猿,谁也没有把握的。他想:除了我赶快结婚,才能再和芳霞接近,不然我就听完了她的三天“打泡戏”,急速回上海,可是也不行,她不久真许也被邀请赴沪演唱,她还许一到了那里见着我,真就不回来。 伤风更重,脑子更乱,窗外的雨,下了一夜,又下了一天,到了这天是星期六,芳霞就在今晚登台了,风雨却依然不止。 当日,方梦渔的心更加紧张,虽然伤风转成了咳嗽,不住地吐痰,但是他的精神却十分兴奋,很早他就好好歹歹吃完了晚饭,坐在编辑室里看那个时钟,他恨这时钟走得太慢,他急不可待似的,好容易才盼到六点多钟,他知道这时候魏芳霞绝不能就出台,并且一定还没到戏院去呢,早去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然而他的心急,刚要走,几位上晚班的编辑和记者全都陆续地来了,一个个拿他开玩笑,说:“你怎么还不去呀?快去听听,回来把成绩快来报告我们。” 他见大家现在都把他看作与芳霞是有密切关系的人,弄得他倒不好意思立刻就走了,以他今日的身体、精神,是应当去睡个觉才好,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得挣扎着,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是自己所期望的人发展才艺,一鸣惊人的日子,我是替魏芳霞把事情办到了,但她究竟能不能今天就挑帘儿红,抑或从此又摔下去,还不一定,今天也可以说是个赌博的日子,只恨这天气,太不作美!他又燃了一支烟。但才抽了两口,就掐灭了,走出编辑室,就见天色昏暗,小雨点还不住往他的脸上打,他心里真不禁地忧虑,又觉着冷,赶紧回到住的屋子,在他的大棉袄上又套了一件厚呢大衣,这才戴上帽子,拿了把伞,出了报馆,走到大街。只觉得冷冷清清,往来的车跟人都很少,他又为魏芳霞难过,心说:这天气,谁去听戏呢?“时不利兮可奈何?” 他跟拉洋车的讲价钱,拉洋车的把价钱要得很贵,但是他赶紧坐上了,伞卸下来,洋车上的雨布把他包着,他就由着拉车的把他拉走,他的心里,对魏芳霞今天的戏,简直不敢抱着多大的期望,明天后天,这雨恐怕也不能够停住,简直完了,应当晨期再演才对。可是那么一来,广告费就都白花了,替她预先吹嘘的那篇文字也就都失效了,热闹的劲儿一过,那再成名更难。一路想着,到了那大戏院的门首,他还没有下车就看见大戏院的门前扎着彩牌坊,并用电灯组成了字,是“霞美卿”,旁边还有红绿的电灯一明一灭的沿着边儿,的确是一幅很美的图案,真是惹人注目的招牌,只是门前空有电灯而没有什么人,雨像丝似的千头万绪地向下不住的落。他下了车,几乎连车钱都忘了给,慌慌张张地拿着伞走进去,刚走到那售票的窗户前,就见冯亦禅站在那儿了,他说:“你还来买票干吗?芳霞早就给留着座位儿了。” 方梦渔问说:“她来了吗?” 冯亦禅说:“她不能这么早就来。” 一边说着,冯亦禅就领着方梦渔进了剧场,这个戏院本来是新式的剧院,场子宽大,座位舒适,但是现在稀稀的,连一成“座儿”也没上,台上现在刚演头一场戏是“雪杯圆”,唱的一点“味儿”也没有。冯亦禅跟着茶房,把留下的座位替方梦渔找着,是在第三排,靠外,看戏既就近,出入也方便,实在是个好座位,可是两旁和前后全都没有人,方梦渔就说:“今天这雨可真下得讨厌!一定很受影响。” 冯亦禅却说:“不一定,想听戏的下雨也要来的,由昨天开始卖票,已经卖出去三百多张了。” 方梦渔喜出望外的说:“那就不错呀!” 冯亦禅说:“成绩大概不能坏,因为广告和剧评的宣传总有些力量。芳霞在东安市场茶楼走票的日子虽然不多,可是已经有了不少的观众了,现在都知道霞美卿就是她了,还能不来捧捧场吗?只要今天的收入够了前后台的开销,就算是成绩好,明后天要是晴了天,一定能多上些座儿,就可以往下唱下去,总之,大概咱们计划得并不错,你的眼力也准确,芳霞算是时来运转了。” 方梦渔听了,更觉着欢慰。冯亦禅又走往别处去了,方梦渔在这里擦鼻涕,咳嗽着,本想闭上眼养足了精神,待会儿好看魏芳霞的“霸王别姬”。他倒要看看还有人来没有,渐渐地有穿西装的,有穿中装的,还多半是偕同着眷属,这前边的几排快坐满了,方梦渔就对这些人,仿佛非常感谢似的。 这时台上已换演了武剧“白水滩”,锣鼓猛敲一气,剧中人的“十三郎”扮相虽然英俊,可是乱打一气,真吵人,真最有意思,方梦渔就想起早先芳霞当然也就是去这种角儿了,一个女的,要是在台上抡着棍儿乱打,也实在不大好看,难怪她受了淘汰,今日以“坤旦”的身分登台,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她走的这是正途。我帮她的这个忙,帮得实在是有价值!越想越是高兴,仿佛连伤风也忘了,这时有两位报界的朋友也来了,跟他闲谈了一会,他听人都说魏芳霞大有希望,他就更喜欢,忽然冯亦禅又来找他,说是“芳霞来啦,你不到后台看看她化装吗?” 方梦渔一想:虽然只要是有熟人,就可以到后台去看一看,而且,因为是男女合演的关系,更不会像是早先坤班的后台,在小门上挂着“坤角后台闲人止步”的牌子,不过魏芳霞可究竟是一个女角,她一定还特有一间扮戏房子,她现今,也许正在穿着贴身的卫生衣,对镜扮戏呢,我何必去扰她,显着熟吗?或是显得有特殊的关系吗?那就有点讨厌了。于是他就摇摇头,说:“我不想到后台去看她啦。我就在这儿等着她出台啦!” 冯亦禅就又走了,台上的武戏完了,就是胡秋声的“洪羊洞”带盗骨,胡秋声虽是二流老生,然而现在很进步,学谭派,唱得非常够味儿,做工也好,他要是跟魏芳霞合演“四郎探母”,一定可听。方梦渔靠着椅子坐着。微用着眼睛听完了选出“压轴子”的戏,这时他转头向四下里一看。楼上楼下坐的人真不少,至少上了有八成座儿,票价不算便宜,外面又下着雨,一个新角,竟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就可以说很不容易了。 此时,锣鼓齐鸣,“霸王别姬”就开了场,配角都很“称职”,去霸王的武生王振飞,身材魁梧,脸勾得也好,唱念做打,颇有“杨小楼”之风。及至一挑帘,魏芳霞的虞姬环佩叮当的一出了台,当时台下鼓掌喝彩之声,腾起来了一片,电灯下的灿烂戏装的魏芳霞真是“翩若惊鸿”,曹子建笔下描写的那“洛神”,也没有她这样的美丽,“嫦娥”,或是“杨太真”,也不若她这样丽质天生,而且仪态万方。尤其是做,做得细腻,身段儿漂亮;唱,唱得更是宛转清丽,合板合眼丝毫不苟,而且腔调极新,随着她的唱,起了无数次的彩声掌声,她一人将台下差不多一千多的观众的注意力,全都吸住了,方梦渔更是直了眼睛,觉得她简直是活虞姬,不怪楚霸王到了英雄末路,还对她难以割舍,她大概比当年的虞姬长得更美十分,假若当年楚霸王的帐下美人不是姓虞而是姓魏,是她,那韩信的兵马恐怕早都销了魂,也不致适得她先自刎,霸王也丧了命,她真是个绝世的美人,是舞台明星,是坤伶首座…… 方梦渔一边这样幻想,一边注目去看。他也忘了疲倦,及至到了虞姬舞剑的时候,他简直站起来了,只见魏芳霞手执光芒闪闪的一双宝剑,随着“夜深沈”琴鼓的节奏起舞翩然,身段之美,剑法之熟,真叫方梦渔意想不到的好。而且一点也没露出“武生”的样子来,大概还因为她的武工底子好,所以剑也舞得“干净”紧凑,身段及脚步一点也不显着拖泥带水……台下不住的掌声如雷。 方梦渔一点也不感觉头晕了,心里实甚快慰,他认为魏芳置的这出“别姬”,比得上梅兰芳,比那天在茶社清唱的“别姬”又进步得多了,再也想不到头一天的成绩竟是这样的好。这是我的成功,我的眼力值得自傲,我的目的是完全达到了。 台上已看不见魏芳霞的影子,电灯却依然光辉照耀着,观众们拥挤着全都向外去走,很多是在互相谈论着,都说是“好!” 方梦渔也站起来,那两位报界的朋友赶过来,跟他又夸奖芳霞一番,他一边咳嗽,一边不住地笑,他也说:“好!我早就知道她一定成功,这回还不能说是挑帘红吗?” 随说随也往外走着,忽然见由楼上下来几个女的,其中的一个就是小碧芬,方梦渔想过去跟她谈谈,听她对芳霞的批评,可是因为眼前有许多人挡着,没容他赶过去,小碧芬就走了。他又要找冯亦禅,可是把头东转西转,这些个人,那里找得着冯亦禅呀?又想:要不要这时到后台给芳霞道一道喜呢?她成功了,这还不是喜吗?可又想,暂时不必,索性她唱完了三天之后,我再一块儿给她致贺,还许得叫她请我呢!于是他迈步向外去走,手里提着雨伞,走到戏院门外,看见雨下得更大了。汽车,洋车,所有的车都叫人雇去了,还有些雇不着车的人着急,埋怨这天气,可又赞美今晚这戏听得值。 门前的电灯还很亮,照得被雨淋湿的柏油路,如镜子似的,然而除了这戏院的门外,一切都是黑忽忽的,铺子早就都关了门。他站立了一会,想着芳霞这时一定还在后台呢,她回去的时候至少得由汽车行叫一辆汽车,冯亦禅必定是揩她的油,叫汽车先把他送回家去,我就不可以坐坐吗?但又想:这个小便宜我也不必沾,我的宗旨就是——对芳霞尽十分的力,然而绝不希望她给我一点报酬,这才对,这才是我这个人!于是他就一狠心,撑起雨伞来。在雨下,泥涂中,吃力地走回了报馆。 回到他住的屋内,衣鞋尽湿,咳嗽得更厉害,他就自己铺被窝,要睡下,再细想刚才听过的戏。忽然间,又是那种高跟鞋的声音,厮熟的声音,自外面来了,他不由得一阵惊讶,心说:“芳霞今天这时候绝不能还来找我呀?回头一看,屋门开了,果然是芳霞来了,她穿得很漂亮,也没披雨衣。一见着了方梦渔,她就说:“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们找了您半天啦?” 方梦渔惊讶地问说:“是有什么事情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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