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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方梦渔说:“用不着看,这点小病。过两天自然就好了,只是我发愁这天气,后天晚上要是还下雨,可怎么办?”

  芳霞说:“得啦!您就别再为我的事情发愁了!你看,这两天把您都愁病啦!下雨没有关系,后天晚上就是下大雨,我还得照样儿唱,谁爱听不听!”

  方梦渔又看了看她,露出一点诧异的样子。

  芳霞却说:“这并不是我赌气的话,更不是我还没有登台,就先灰了心,是,我已经满足了,我多日来恨我落伍,现在我不落伍了。我多日来感觉没人理我,现在有人理我了。我一生就投遇见过人帮忙。早先我是叫人瞧不起的,现在被人重视,这就够了,死也不冤!”

  方梦渔说:“怎么能谈到死呢?”

  芳霞又一笑,说:“人还能不老死?我能老唱戏?您到一百岁还当编辑?”

  方梦渔说:“虽然这么说,可是咱们离着死,大概还早呢,我是个文人,我还不作无病呻吟。你刚要出台的年轻大名伶,为什么先要说这颓唐的话?”

  芳霞说:“我就是这么个人,日子长了,您自会知道。”

  方梦渔说:“大概日子长了,我也不会知道的,因为你的心思太深了,把许多的事情都藏在心坎的深处,还关上七重八重的小门儿,我又是一个懒人,我不耐烦去叩你的心扉,得了吧!打住这些话,还是谈谈后天晚上你是预备怎么登台去唱戏?”

  芳霞紧紧咬着嘴儿,她的眼泪早就要流出来了,可又仿佛是用力瞪回去了,她强作欢笑地说:“全都预备好啦;就盼到那天,您的伤风好了,就得啦!”

  方梦渔说:“我就是得了痨病,也要天天去听你的戏的。”

  芳霞指着说:“这可是您!说颓唐的话!”

  方梦渔说:“我嘴里说这个,心里没什么。”

  芳霞没有再说什么。她也不坐下,虽然摘了雨帽,可是披着雨衣。

  芳霞本是欢欢喜喜地来的,但听了方梦渔的这几句话,竟又惹起来她的忧愁,她把手绢掏出来,轻轻地擦了擦眼泪,紧紧地捂着嘴唇,发着怔。

  方梦渔倒很后悔,觉着跟她说的话,有些太不客气了,难道,帮助人那点钱,还不是说将来就不叫人还了,就算有了什么权利了吗?所以他赶紧笑着说:“可对不起!我这两天伤风,弄得我浑身都难受,说话也许急一点,你千万别多心。”

  芳霞说:“我多什么心?我看您的心眼儿才多呢!说话也厉害,什么叫不耐烦叩我的心扉,您真不愧是文学家,说话也净咬文嚼字儿。”

  方梦渔说:“不要再说了。我再问问,后天你就要出台唱戏了,但这事你家里的人知道不知道?”

  芳霞说:“这事情还能够瞒人?虽然行头都搁在小碧芬的家里,跟包的人也就用她的跟包的,可是我连唱几天夜戏,十二点以后才回家,不先叫家里人都知道,那还行?”

  方梦渔点了点头。

  芳霞又说:“您别以为我家里的人都是怎么的古怪,都不赞成我唱戏,您见过我妈,您是知道的,对于我的事,向来也不干涉,再说我从十三岁就唱戏,现在再唱戏并不新鲜!”

  方梦渔说:“那么,真的,由后天起你要是唱红了,将来也可以到上海去唱一唱呀?”

  芳霞说:“我就盼望将来出外,出外我可就不回来啦!”

  方梦渔发了发怔,然后说:“你这句话可又有些叫人听不明白,你的家庭既是很自由,你又为什么希望永久离开家呀?”

  芳霞说:“像您,也不是此地人,您还想回家去吗?”

  方梦渔说:“我是来到这儿作事,不是跑到北京唱戏来了。我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孤身一人,云游天下,到处为家,跟和尚一样。你是个姑娘,怎能跟我比?再说,我是上海人,在上海还有亲戚,早晚还是要回上海去的。”

  芳霞说:“我说我刘上海不回来,也是因为您在那儿。”

  她这句话,倒使方梦渔吃了一惊,因为一想,这话里好像还有话,竟似有天长地久,相依相靠之意。同时,芳霞又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流露出浓厚的情思,方梦渔顿然觉得跟前就是一条“爱河”。他想:我是往下掉,不往地下掉呢?正在拿不定主意,忽见芳霞戴上了玻璃雨帽,说:“我走啦!您的伤风没好,也该歇一歇了,明儿我大概也没有功夫来,后天晚上一准在戏院里见吧!”

  说着她就转身走了,方梦渔要往外送,她却把屋门用双手横住,皱着眉说:“您伤风,何必送我?”

  方梦渔说:“那么,我就先祝你,后天登台是一鸣惊人,诸事顺利……”

  芳霞笑一笑,用清亮的喉音说:“方先生再见!”

  她走了,她的高跟鞋的声音也渐渐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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