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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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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很多的报上副刊内和“戏剧”栏里都披露了新起的坤伶“霞美卿”将要在大戏院露演的消息。芳霞打来了电话,说是合同已订定了,她现在已经开始跟配角们联络,排演了,一点功夫也没有。又说:已经把小碧芬的戏衣拿去交人做了,另外还做了一件,又配了点东西,大概有四天就都好……可没说到给了订钱没有,大概有小碧芬的戏衣押在那儿,戏衣到不必先交订钱,可是倘若款项无着,把人家的戏衣也拆了,改了,也押了,取不出来了,那个麻烦才真算不小! 果然,又过了一天,他的表兄真从上海给他汇来了一笔款,数目虽不为他起初所希望的那么大,可也差不多了,他想当时就去找魏芳霞,可是魏芳霞的那个家,他还是不愿意去,就等着吧,反正他这时的心里已经十分平静了,芳霞登台的事,是已经办成了,就等着看戏了,她的戏再一唱红了,那就算诸事完毕,慢慢再给表兄去信说实话,反正是只这一回事,我又是为帮助人,并不是干了什么荒唐事,他一定能够原谅我的。 芳霞是傍晚才来的。她因为整天的加紧练习排演,累得仿佛都瘦了,方梦渔就把汇票拿出来给她看,她真是喜出望外似的,方梦渔就说:“这些钱虽然不足,可大概也差不多了,小碧芬的戏衣,咱们只留下她几件新的,其余的也不说不要,以后再有钱的时候,再买她的,你说行不行?” 芳霞说:“那有什么不行的?这些钱,我想也不用都给她。” 方梦渔却把汇票交在她的手里,说:“你拿去,该怎么支配,你自己去细想,或是跟冯亦禅和你师父去商量。” 芳霞接过来汇票,好像有点羞愧似的,她歪着头又问说:“那么您自己没有什么用项吗?” 方梦渔说:“你看我的生活这样简单,像是有什么用项的不像?” 说着向她笑了笑。芳霞又似乎懦怯地问:“那么,您借的这笔钱,要多少日子还上呢?” 方梦渔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就自管用去好了,将来如果戏唱好了,戏院批了账,剩下的钱须先顾你家里的生活,大概你的家庭如果经济问题解决了,就不会再有什么困难。” 芳霞听到这里,脸不由得一红。方梦渔又说:“这钱是我牺牲信用,跟我的表兄借来的,将来你唱戏攒下了钱确实有富余的时候,再还自然也好,就是不还,也不要紧,你不用往心里放好了!” 芳霞忽又眼睛有点发涨,勉强的着说:“到了时候,我给您留下前三排的座位啦?您是每天都有功夫去吗?” 方梦渔说:“我自然得每天去听你的戏,可是你也别特给我预备座位,我买票去站着听也不要紧,我绝不希望享受特殊权益。还有,芳霞!你别觉着你这次登台,是我帮的什么忙,别人比我帮体的忙更多。没有冯亦禅不行,他那里,将来你倒得有点表示,同时这是你自己的才干和人缘,并不是我的什么关系!” 芳霞的眼泪已挂在睫毛上,莹莹的就像是钻石似的,娇笑着说:“我就不听您的这一套。” 她听见了脚步声,赶紧回头看了看,是排字房小徒弟送副刊的大样子来了,她就带起来那张汇票,说:“那么,方先生我走啦?” 方梦渔点头说:“好好好,你走吧!若有什么事情,你随时给我打电话好了。” 他耳听着芳霞的高跟鞋的声音“格格”的渐渐逝去,他拿着那张发着潮湿的,油墨还没有干的大样,却不禁若有所思。 虽然钱的问题是解决了,戏院和配角也都定了,但是方梦渔仍然不放心,因为芳霞的戏虽是唱得好,可是运气也不能不信,万一登了台,唱几天还不能够唱红,那照样儿还得闲着,没有人再邀。糟践些钱,白出了力,还都算是小事,芳霞可是仍旧没前途,反倒遭受绮艳花的窃笑。因此,方梦渔倒像自己要登台挑大粱唱坤旦似的,心里不断的一阵阵紧张。 他每天把许多份报馆的交换报凑在一块,专看关于芳霞——“霞美卿”的消息和评论。大戏院已经在各报都登上了巨幅的广告,“霞美卿”三个字比“报头”的字都还大,压得其他戏院名角的广告好像黯然无光,这时恰巧由上海新来了个名坤伶叫“金牡丹”,广告的地方也占得不小,并且登上了铜版相片,是“蛮漂亮”的,出演的戏也在西城,而且打泡戏的日期跟魏芳霞一样,贴的是“玉堂春”,“大劈棺”,“纺棉花”,这些女角儿唱来最能叫座的戏,简直是要跟芳霞打对台。 方梦渔看了,心里就有点生气,同时更紧张,不过还好,各报“戏剧版”都把“霞美卿”预先揄扬得很厉害,说是什么“名媛出身”,“花衫正宗”,“举止娴雅”,“扮相秀丽”,其实她可还没有登台呀。这大概都是冯亦禅作的,而用了许多的笔名发表的。独有一份专载戏剧的报纸上,却为那个“金牡丹”宣传,并且还把芳霞的底细给揭穿了,说她是武生改的行,大概“唱花衫”也忘不了踢腿,拧旋子,方梦渔看了,心里又大大的不痛快,芳霞的得失,毁誉,仿佛就都是他自身的事情,他为这些事。把情绪闹得十分的杂乱。 也许紧张之放,两天没有出门,竟害起伤风来了,不住的打喷嚏,流鼻涕,头痛,眼酸,身上还有点发烧,吃了“阿司配灵”,盖着棉被躺了半日,也没有一点汗。明天一天,后天就是魏芳霞登台的日子了,天又阴霾,下着毛毛小雨,他心想:糟了!雨要是连日不晴,谁还去看戏,万一要是三天打泡戏,连三成座儿全都上不了,那时候可是:“芳兮芳兮奈若何!” 他已有三天没见着芳霞,真恐怕芳霞也害了伤风,那就可登不了台啦。这天气真凄惨得令人发愁又发急,他因病,想去找冯亦禅问问:“怎么样了?后天芳霞一准能够登台吗?” 并想上陈神仙的家里看看芳霞怎样在排,在演。 穿着很厚的大棉袄,扒在桌上,握笔凝思,正想写一篇“行将一鸣惊人的霞美卿”。才写了两三行,听见外面的雨中,有高跟鞋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细碎,女子走路的声儿可跟男人不同,尤其这高跟皮鞋的声儿也两样,他当时就停住了笔,仿佛头也不发沈了,接着,高跟鞋的声音越清越近,并听见衣裳窸卛地响,门一开,看见来的正是魏芳霞。 她穿的是一件“玻璃雨衣”,戴着玻璃的雨帽,真是格外的标致,一进屋来她就说:“哟!屋子这么黑,您还写字?也不开灯?” 说着,随手就“吧”的一下,把电灯弄亮了,方梦渔打了一个喷嚏,擦擦鼻涕,就注意的看芳霞,见她的电烫的卷曲的头发,浅绿的新毛料的合体旗袍,都罩在挂着微细的水珠儿的透明的雨帽雨衣里,美丽逾常。她瘦了一点,脸上的胭脂可也多了一点,比早先像又小了两岁,而苗条的健美的身体,站得离着他这么近,她笑着说:“我给你送相片来了!” 说着把她藏在雨衣里的一个牛皮纸的口袋就交在方梦渔手里。方梦渔赶紧把纸袋里的相片抽出来,这是芳霞新照的,一共是四张,其中三张是戏装,一张扮的“霸王别姬”,剧中的虞姬,刚健而婀娜,一张大概是“春香闹学”的春香,不然就许是“红娘”剧中的红娘,显着那么娇小玲珑,娇憨可爱。一张却是“女起解”的苏三,那个姿态,超过绮艳花的相片百倍以上,并且都上着艳丽的颜色,方梦渔说:这可糟了!有颜色的相片不能做铜板呀?” 芳霞说:“谁叫您给登报啦?这就是送给您留着的!” 然而她可另外有一张便装的半身小影,虽然没涂颜色,可是比有颜色的更美丽。这张相片就是最近的她,实在比新正在厂甸初遇见的时候更美丽了,这是谁家的少奶奶吧?要不然就是新选出来的什么都市的“小姐”?方梦渔却拿着相片,不住扭着头看她的本人,芳霞笑着说:“您看我干吗?我叫您看的是相片!” 又一笑,说:“我还忘了,送人相片应当在相片上题几个字。” 当下就拿起来方梦渔才放下的那枝毛笔,在这便装相片的旁边,写上:“梦渔先生:芳霞谨赠,年,月,日。” 方梦渔的这笔虽然是一枝秃笔,但她写出字来却是那么清秀,她真有点才学!不过这上下款的称谓太普通了,可是,大概也没法再称呼别的啦。临了,芳霞放下笔,就催着说:“快收起来吧!快收在抽斗里吧!” 方梦渔又打了个喷嚏,说:“我这两天闹伤风,重感冒。我不敢去找你,怕把你传染了,到时你登不了台。” 芳霞说:“那能够就那么巧,可是您到医院去看看吗?” 她现出十分关心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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