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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梦渔说:“这就很干净了!我在报馆住的那间屋子,不信过几天请去参观一下,那才真叫乱呢!”

  芳霞又笑着说:“文学家都是不修边幅的!”

  方梦渔倒更觉着新奇,想不到她还懂得这句话,她……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一眼,心说:她还知道“文学家”这个名词?

  这时,芳霞的母亲也走进屋来了。这正是那日在厂甸跟着芳霞的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头一句话她就向方梦渔说:“我好像在那儿见过这位报馆先生似的?”

  方梦渔不由得脸上有点发热,说:“本来我的报馆离着这儿也不远,我向来在报馆里待不住。完了事就出来溜马路。”

  芳霞笑着说:“大概我跟您在街上都遇见过,可是谁也没有招呼过谁。”

  方梦渔又觉着这句话,似乎说得很怪。

  魏老太太就叫芳霞给倒茶,说:“我们这儿可没有烟卷。”

  方梦渔连连摆手:“我不抽,我不抽。”

  魏老太太又问说:“您的家就在报馆里吗?”

  方梦渔点点头,坐在个凳儿上。

  魏老太太又问说:“太太是南方人,还也是北平人呀?有几位少爷?”

  方梦渔摇着头笑着说:“都还没有,我只是孤身一人。”

  又补充着说:“本来一个人已经够难维持的了,再要有家庭,可就更负担不起了!”

  芳霞俊俏的倚着个小桌站立着,仿佛非常注意聆听他这几句话。

  魏老太太叹息着说:“年头儿真不济了!”

  芳霞看了她母亲一眼,仿佛是说:“您跟人家说这话干什么呀?”

  方梦渔就谈到相片,问说:“绮艳花她最近一共照了多少张?”

  魏芳霞哼了一声说:“她要照起相片来,还能有个够?今天照五张,明天照八张,也幸亏她是个红角儿,她要是差一点,真的,挣的钱还不够照相的啦!天下的唱戏的要是都像她,那照相馆可就都发了财啦!”

  说着,伸手拉开身后小桌的抽斗,拿出来一大叠子相片,都一下交给了方梦渔。方梦渔接过来,却一张也没有看,他的眼睛仍然望着芳霞。

  魏老太太在着旁边问说:“报馆里的买卖不是都很好吗?报馆里的先生们都能挣很多的钱,唱戏的人都愿意跟报馆先生联络?”

  方梦渔笑着说:“那也分是那家报馆里的了!我不过是个无名记者。”

  芳霞说:“方先生太客气了!您没有名,谁有名?”

  魏老太太还要在旁边插嘴。她的女儿却对她说:“我大舅不是来了吗?不定又有什么事,您还不去看看?”

  魏老太太真听她女儿的话,当时就说:“方先生您坐着!我去那屋里看看。”

  方梦渔欠了欠身,然而魏老太太一离开屋子,这里只剩下他跟芳霞两个人。煤油灯很亮,芳霞的倩影距离他是这么近,他很觉有些拘束,但还不愿意立刻就走,进就摸口袋,取出他的香烟来了,他连“洋火”都随身携带着,当时就点着了一支吸着。

  芳霞又笑着问他:“您刚才不是说您不会抽烟吗?”

  方梦渔笑奘,说:“既拿了笔杆,想离开烟卷也是不行,不过,我也知道烟卷这东西是很不受人欢迎的。”

  芳霞说:“无所谓!文学家是应当抽烟的,唱戏的人可最忌吸纸烟,因为能够坏嗓子。”

  方梦渔说:“你先不用提什么文学家,这个头衔,我当不起,不过你又提到唱戏,我可又该说了。我劝你不应当灰心,学武生虽然现在不走运,可是你应当改学旦……”

  芳霞默默不言语,好像沉思似的。

  方梦渔又接着说:“我还贡献你点意见,改一个名字就可以唱旦,以你的聪明,包管准能够挑帘儿红,用不着我跟冯亦禅替你宣场,但假使你需要我们效劳的话,我们还不能为你帮忙?”

  又说:“将来,你也可以到上海去演唱,我说句私心的话,好在绮艳花是你的表姊,现在已经坐着火车走了,她技艺我也领教过,我可真不敢十分恭维……”

  芳霞说:“人家也不希罕您一个人恭维,人家的戏是另一路,台底下自然有人捧,私底下更会联络。”

  方梦渔说:“咱们不那样作:我主张你要改学旦。就唱正宗,不怕曲高和寡,因为真正听戏的人还是爱听正经的戏,要不然你可以学尚小云,凭你的武底子……”

  芳霞说:“干吗呀,唱好了戏又干吗?”

  方梦渔说:“或许你家庭状况好?”

  芳霞摇头说:“一点也不好!”

  方梦渔说:“为了经济,唱戏也是应当的,何况你既有这份天才,把它淹没了,未免可惜!”

  芳霞笑一笑,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早就在学着啦,现在也有人给我说着戏。有时候我还到东安市场茶楼票社去清唱。”

  方梦渔惊喜地说:“是吗?”

  芳爱说:“不过我不愿意跟生人说。尤其是见了报馆的大编辑,可是也不见得人家当时就给我登消息,因为我这个人早就不叫人注意了。再说我也绝唱不好……”

  方梦渔说:“不见得,你一定能唱得好。”

  芳霞说:“唱得好我也绝不登台唱。”

  方梦渔向说:“这又为什么?”

  芳霞说:“因着环境不允许!”

  方梦渔似乎惊诧地说:“环境?我看你这环境不也很好吗?”

  芳震却不再言语了。

  这时她的母亲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向她说:“你大舅叫你!你瞎大舅叫你!”

  芳霞当时从她忧郁的脸上,又显出来一种急气,她就要出屋。

  方梦渔也赶紧站起来说:“我也应当走了!”

  他拿着那叠子相片出了屋,芳霞是连一句话也没再向他说,就跑往另一间屋里,见她的“瞎大舅”去了。到底是什么事呀?想她的家庭情形大概是相当的复杂,但,自己怎能够打听人家的家务事?他被魏老太太送出了门,魏老太只向他说了声:“您慢慢走!”

  就把门关上了。他还站在门外向里面听了一会,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他只得走了,带着疑问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了报馆。编辑部里的灯很亮。几位同事有的在那儿拿剪子跟浆糊拼贴稿件,有的却在打电话。他拿着那绮艳花的相片,走到他的卧室,就把相片往桌上一扔。工友把他应当看的副刊“大样”片给他拿来,他也只略看了一看!反正校对不是他的责任。他的脑里仍然印着魏芳霞的倩影,他的心猜度着那聪慧的女子家里必定有些不知是什么纷繁的事,也许是她的婚姻问题?爱情纠纷,家庭口角?或是她因为一二年没有唱戏,欠了别人的债务,但她的瞎大舅也不能黑夜来向她索要呀;简直是叫人弄不清,猜不透,然而她的环境一定是很不好,咳!这也必是她不能顺利地登台改唱旦和她忧郁、不快乐的绝大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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