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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芳霞说:“那,好不好您就到我们家里去一趟,拿了相片您带回去,省事,省得我明儿没功夫。”

  方梦渔想不到,她往她的家里让他犹豫了一下,就说:“天太晚!不方便吧?”

  魏芳霞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呀?我们家里又没有谁,您去拿了相片就完了,省得给她耽误了事,她回来抱怨我。其实我给您迸到报馆也行,我不是脚懒,我是怕没有功夫!”

  方梦渔点头说:“也好!”

  遂就跟她并肩过了马路,往西去走,斜斜脸儿又看看她,问说:“魏小姐你现在还做着别的事吗?”

  魏芳霞摇摇头说:“也没有别的事,家里的事也就够忙的啦!”

  方梦渔进一步地问说:“魏小姐没有再出台演唱的意思吗?”

  他这句话却没得到答复,等于是碰了个钉子。他只好闲扯,说:“其实我也没有听过绮艳花的戏,不过今天这么一看,她的朋友可真不少呀!朋友多了自然能够帮助事业的成功。也可以帮助艺术的增进,不过我总觉着……”

  魏芳霞却斜斜脸说:“您可别说她什么,她是我的表姊。”说完了这话,她又一笑。

  方梦渔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

  笑笑又说:“我可还得说说,我对于戏剧,虽然不懂,可也是一个爱好者。我对于坤伶仅仅认识你们表姊妹两人。不过我总觉得女伶是应当有点学生气,至少应当有闺秀气。”

  魏芳霞笑笑说:“我可不算是女伶了,我早没就有那种资格了,什么学生气,闺秀气,我想我都是一点也没有。我就是这样,我不能说绮艳花不好,可是她现在唱红啦。朋友多,人缘又好,叫人请到上海去,我!我却一点也不羡慕她!”

  方梦渔说:“不过既然唱戏,就应当唱红,就如作一件事或研究一门学问。艺术,是应当让它成功。”

  魏芳霞不言语,依旧同着方梦渔往西走。

  方梦渔又随走随说:“我劝魏小姐,也不应当灰心。学武生虽然现在不走运,可是你应当也改学旦。”

  魏芳霞又半天没言语,走进了“西河沿”那彖胡同。她才悲哀地说:“改学旦?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方梦渔摇头说:“不!你很有天才,我看得出来,你若是改学旦,一定能够超过绮艳花。”

  魏芳霞笑一笑,说:“得啦!您别说了!那有当面捧人的?可是……”

  她的容态又变为忧郁,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方梦渔问:“难道还有什么困难吗?”

  魏芳霞说:“得啦!您别再说啦!我就告诉您吧,要改我早就改啦!总是改不了。您也不必问是为什么原因,现在要不是绮艳花是我的表姊。我连唱戏的事,是永远一句也不提!”

  方梦渔说:“这可就奇怪了!莫非……”

  他不能再往下问。

  魏芳霞赶紧说:“您还别疑惑我因为唱戏,有过什么伤心的事……”

  方梦渔说:“我觉得一个唱过戏的,并且不是不聪明,不努力的人,只因为时势的变迁,潮流的演进,而不能再唱了,受了淘汰了,这可也算是件伤心的事!”

  魏芳霞又斜脸来看他,眼睛迎着路灯,显出来荧荧欲泪的样子,她勉强作笑,说:“我可真头一回遇见您这样的人,人家不伤心,您还偏要勾人的伤心……”

  方梦渔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不过心里总有些不平,觉着像她这样美丽聪明而且又不是没有唱过戏,倘或能够台着剧界的趋势,改学青衣花旦,那准保压下去绮艳花,到上海去出演?还许出外洋呢!一定能够成为最有名的一位坤旦,只是她不肯这样作,也不知是有什么原因,这实在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

  他不由得暗暗慨叹,同时又时时斜着脸去瞧魏芳霞,觉得并不是自己的眼光特别,这样的女子,无论是任何人见了,也得喜爱的,然而喜爱并不就是情爱,著谈到情爱,那可,那可就大概要碰钉子了。看这魏芳霞虽然“艳若桃李”,却有点“冷若冰霜”,不见得好惹,我是跟她认识认识可以,但若是有什么别的企图,想完成我的“成立家庭”的志愿,那就不对了!

  因此方梦渔极力克制着自己,多一句话也不说,连一句“套近”的话也绝不说。

  两人默默地走了许多的路,不觉着走尽了这条极长的西河沿,而过了宣武门脸,又走进了一条胡同,这地方叫“斜街”,就到了魏芳霞的家了。这是一个很小的门户,虽然天晚了,门可没关。魏芳霞:“方先生请进来吧?”

  但这句话仿佛是虚让,方梦渔也觉着天已黑了,跟着人家的姑娘到人的家里,这按北平的风俗,是很不对的,所以他就陪笑,说,“不!不!我不进去了,我就在这儿等一会,请你快点把相片拿出来就是了。”

  魏芳霞走进去了,可是待了半天,也不见出来。方梦渔等得不禁有些着急,他呆呆地站着,眼望着这小小的门户,里面是小小的几幢瓦房,觉着很有一些神秘之感。这时,就忽然觉着身后“嗒嗒”的响,有个人拿着一根竹竿,不但拄着地,简直要拄到他的脚上了。他赶紧回身躲开。隐隐的看出这个人大概是一位“瞢者”(瞎子)这个人用他的“明杖”试探着路,就也走进魏芳霞的家里去了,并且还“当”的一声,大概是一个小铜锣(瞎子算命,敲着招来顾主的),无意的撞在门框上了,所以响了这一声,方梦渔觉着很诧异。心说:“这是谁?莫非是魏芳霞的家里的什么人?他正在想着,芳霞就跑出来了。”

  他迎面赶紧要相片,可是,芳霞没把相片拿出来,却对他笑着说:“方先生请进来歇一会吧?我跟我妈说:我妈说,那有叫人家‘黑模孤灯’地在外面站的呀?请进来喝碗茶,也是应当的呀?”

  方梦渔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天太晚了,我还得回报馆……”

  他这话还没说完,却听里面又有老妇人的声音,十分和霭地说:“请进来吧!您不用客气!”

  方梦渔只好往门里走,嘴里直说:“对不起!对不起。”

  院里的老妇人,自然是芳霞的母亲了,就跟着她女儿一齐把他往里让。让到一间屋里,这是一个单问,陈设得虽都是破旧的木器,可是收拾得干净,床上只铺着一份红花布的被褥,煤油灯照着壁间的相片,有“头戴英雄”帽的,身背四杆旗子,全份靠背手持“挑滑车”的大枪的,这里大概就是魏芳霞的“香闺”,只见她妩媚地笑着说:“方先生您可别笑话,我这屋子可是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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