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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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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李慕白怔了半晌,心中十分后悔,不该应她今天晚上来,于是懊恼着回到店房。忽又想起:德啸峰的来信,叫我应当随意寻乐,以我现在这样情况,徒自烦恼,以酒浇愁,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随意玩耍玩耍,找个风尘中的可怜虫,彼此谈谈,也省得寂寞。于是等到天黑,换上衣服,就往宝华班去了。 此时,宝华班里的纤娘应酬走了一批客人,心里觉得十分寂寞,彷佛期待着一个人来似的。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昨天来的那个姓李的少年,永远悬在她自己的心上,不能释去。就想,今天在前门大街遇着他;他说是回头准来;可是看他也是很穷酸的样子,恐怕他决不肯在这花钱的地方常走吧。呆呆地坐着,不禁想起李慕白那清瘦的面容,寒俭的衣裳和那双灼灼有神的眼睛;心中觉得这个人又是可怜,又是可爱。由此又想到自己过去的身世,以及茫茫的将来,不禁滚下几点眼泪。因恐怕被母亲看见,赶紧背着灯,把泪擦了擦;转过头来,看着灯依旧觉得刺眼,那残泪挂在睫毛上如同晶晶的明珠一般。此时楼下各姊妹房中,腾起了欢笑之声。 纤娘坐了一会,因见没有什么客人来,她刚要到里屋来,躺在床上歇息歇息;这时忽听楼下有毛伙大声喊说:“翠纤姑娘的客!”谢老妈妈赶紧打起帘子,少时就听楼梯一阵响。谢老妈妈向外笑着说:“李老爷来啦!”纤娘这时也有了精神,理了理发,站起身来。就见李慕白换了一件宝蓝绸子的长衫,手持折扇进来,纤娘笑道:“李老爷说来就真来了!”李慕白微笑着说:“我这个人向来不失信的!”遂即宽了衣。谢老妈妈给倒了一碗茶,放在李慕白的面前;纤娘很殷勤地向李慕白问说:“李老爷若不愿意喝热茶,我这儿有自己泡的酸梅汤!”李慕白一面挥着扇子,一面说:“随便,随便!”纤娘却很敏捷地进里间去了。 这里谢老妈妈向李慕白笑着说:“我们姑娘真跟李老爷有缘。别的人来,她向来没这么高兴。”李慕白微笑了笑。少时里间的红绸帘一启,纤娘端着一个小银碟子,上面一只仿康熙五彩的茶碗,双手捧在李慕白的面前;李慕白微欠身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香甜清凉。纤娘在旁笑着问道:“你尝我做的这酸梅汤,不错吧?”李慕白连说:“很好!很好!”这时才详细打量着纤娘。只见纤娘今天梳的头改变了一个样式,却更显得娇媚,颊上胭脂此昨天还浅些;穿的是一身淡粉色的绸衣裤,镶着紫边,不太肥,是越显得俏丽。 少时纤娘坐在对面,脸上带红晕,向李慕白问说:“李老爷,你是住在西河沿吗?”李慕白点头说:“我住在西河沿元丰栈。”纤娘又问:“太太没有跟来吗?”问这句话时,特意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注视着李慕白的表情。李慕白微笑了笑,说:“我还没有娶妻。”此时谢老婆婆出屋去了。 纤娘默然了一会儿,又接着与李慕白谈话,她就问:“李老爷现在在哪个衙门?”李慕白说:“我来此不久,还没有找着事。”纤娘微皱了皱眉,说:“我听说现在做官也不容易;有许多位老爷是什么候补知府、候补道台,都放不了实缺。”李慕白微笑,说:“我倒不想做官。我来到北京,原是打算找个小差使;可是来到这里一看,一来不容易找到,二来我也不愿意作,只在这里闲住着。幸有那位德老爷,我们交情很厚,常在一起玩,还不至于寂寞。” 纤娘听了李慕白这些话,觉得李慕白真是一个诚实的人。不像旁的人来到妓院里,都把自己吹嘘得很阔。不过她又想:这姓李的,既是这样一个时运坎坷的人,自己这个地方,似乎应不叫他常来才是。遂就说:“我看李老爷年纪还轻,现在虽然很不得意,将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我虽然是个妓女,但也看得出好坏人来,所以昨天我一见你,心里就很尊敬你!”说到这里,不禁低下头去。 李慕白听了这话,心中真有无限的感慨,便说:“你太过奖我了,我也是听德老爷说你为人很是诚实侠爽,与别的人不同,所以我才来;要不然我向来是不到这种地方来的。”纤娘微叹道:“不过这里也总是少来为是。这话我只能对李老爷说,要是别人我也不能说。我虽然是当妓女的,但也有人心,很不忍叫一个很有志气的人,在这里消磨了!”说时用手绢擦着眼角。 李慕白真想不到由一个妓女的口中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刚要说话,又听纤娘说:“可是,我也很愿意跟你说话儿!”说着偷看李慕白皱着眉头,十分忧烦的样子。她便笑着站起身来说:“得啦,别净说这样的话啦,我们也说些笑话儿吧!”说着向纱窗外一望。她就喜欢着,娇媚着,拉起李慕白,指着纱窗外说:“你快看!今儿的月亮多么好呀?”李慕白此时满腔感慨,又看见纱窗外澄洁的一轮月色;回首望着纤娘的娇容,和握着自己胳臂的那纤指皓腕,不禁黯然销魂,点头微笑了笑。此时谢老妈妈进屋来,说:“明儿又是十五啦,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节啦!”李慕白落座,又跟织娘谈笑了一会儿;因为有别的客人来了,李慕白就走了。 这一夜在旅舍里,仰卧床上,看着窗外的月色,心绪烦乱,总是睡不着。直到发晓,院中的小鸟噪起,李慕白方才睡去。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方才起来。午饭后,自己闷坐无事,又很不放心德啸峰,不知他的病体如何?又想那天他对自己说他的住址,彷佛是东四三条,无论是三条还是二条,我且看看他去。想德啸峰是个北京有名的人物,大概很容易打听着他的住处。于是换上衣服,拿着折扇出门。走到前门桥,就雇了一辆骡车,往东城去了。 天气很热,李慕白在车里不住地挥扇子,那赶车的也满头是汗。车快走到东四牌楼,赶车的就问说:“是三条胡同西口呢,还是东口呢?”李慕白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是头一次找这个朋友。” 赶车的又问说:“姓什么?”李慕白说:“姓德,是个旗人。”赶车的回过头来,特意看了李慕白两眼,说:“你找的是铁掌德五爷吧?”李慕白点头说:“对了。”赶车的说:“德五爷住在三条中间路北的门。德五爷可真是个好人。现在咱们东城,叫字号的朋友,就是他跟瘦弥陀黄四爷了。”说着,赶车的人高兴起来,抡着鞭子,车辆很快地行走。 少时就进了东四三条的西口。来到德啸峰的门前,李慕白给了车钱。下了车,只见德啸峰的住宅是个红漆大门,旁边蹲着两个石头狮子。东边是车门,门口有两个穿得很讲究的仆人,正在那里买晚香玉。李慕白上前问道,“德五爷在家吗?”那两个仆人打量了李慕白一番,就问:“你贵姓?”李慕白说:“我姓李,我住在西河沿。”有一个仆人就赶紧带笑,说:“你是元丰栈的李大爷吧?你请进,你请进!”这个仆人昨天就听跟班的寿儿说过,他们老爷新交了一个好朋友,姓李,是个外乡人,住在西河沿元丰栈,赶车的福子谈天时也说过,他们老爷这两天跟那姓李的,除了听戏,就是逛班子,两人的交情非常之好。当下这仆人哪敢怠慢,在前引路。 李慕白跟着过了一道垂花门,就是穿廊;恰巧跟班的寿儿正在院子里浇花,一见李慕白进来,也赶紧放下喷壶,请安说:“李大爷来啦!”李慕白笑着点了点头,寿儿把李慕白请到客厅里。李慕白一看,这客厅是六间大厦,陈设的尽是花梨紫檀的桌椅,壁上挂着大幅的行猎图及大幅小幅的名人字画,条案上摆着古鼎铜彝等等。李慕白落座,那仆人送上茶来,寿儿就进内宅回报德啸峰去了。 待了一会,就见德啸峰穿着绸子的短衣裤进了客厅,向李慕白笑着说:“老弟,你真会找到我这儿了!”李慕白问道:“大哥的病好了没有?”德啸峰说:“好了,好了!前天受一点暑,泻了两次肚,昨天就好了。”遂在李慕白的对面坐下。 那仆人送上茶来,寿儿拿过水烟袋,李慕白说:“大哥何必还……”德啸峰不待他说完,就摆手拦住,说:“兄弟你别说了,那算什么!你要是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就是你见外了。以后你有什么事,或是要用什么,就请告诉我,我没有个办不到的。你既然认得我这个地方了,没事就可以常来找我;每天我十点钟下了班,什么事也没有。你来到这儿不要客气,这些底下人你随便指使,他们谁也不能慢怠你。”李慕白点头说:“好好,以后我自然常看大哥来了。”德啸峰抽了两口水烟,又笑着问李慕白说:“翠纤那儿你又去了没有?” 李慕白见问,不由脸一红,就说:“昨天下午我在前门大街遇见她,跟着她母亲;她停住车,叫我晚上到她那里去,我当时随口答应了;后来我想对于她们那种人,不应该失信,所以晚上我就到她那里,坐了有一刻多钟。”德啸峰听了,笑得闭不上嘴,说:“老弟,你何必说得这么曲折宛转呢?告诉你,到那儿随便玩玩是不要紧的,总比在店里一个人发愁好得多;再说咱们都是走马看花,逢场作戏,说去就去,说不去,就是一辈子不去也没有什么。” 李慕白微笑着点头,心里很惭愧,自己没有德啸峰这样的魄力。又见德啸峰笑着说:“我告诉你,那翠纤真跟你有缘。她是有名的架子大的姑娘,有许多人在她身上花了几千几万,她连一句亲热的话儿也不说;可是你看她前天见了你,是多么够面子,昨儿在街上还叫住你;这要是别人,真是乐疯了,赶紧得把大元宝抬了去。” 李慕白说:“不过那种地方我也不愿常去。”德啸峰说:“不常去也好。免得相处久了,有了感情,那时就是天大的英雄,也不容易拔出脚来了。不过听说翠纤那个人还好,并不是拉住了客死不放手的,再说她也没有嫌贫爱富的坏脾气。论理说,她眼中见过了多少阔人,可是她偏偏看上了你,这就算难得!”李慕白笑道:“得啦,大哥,咱们不要净说这些话了!” 德啸峰说:“真个,你吃了饭没有!”李慕白说:“我在店里吃完了饭才来的,大哥呢?”德啸峰说:“我才吃完饭,大概今天你也没有什么事,咱们上二闸玩玩去好不好?”李慕白说:“二闸在哪里?”德啸峰笑道:“连二闸你都不知道,要叫我们北京人听了,一定笑话你了。咱们这就走,坐车出齐化门;咱们再坐小船到二闸,玩够了再坐船到门脸。就叫我的车在齐化门脸等着,回来到我这儿来,请你吃晚饭。”李慕白点着头说:“好好,大哥换衣裳去吧。”德啸峰很高兴地,叫人告诉福子套车;又叫寿儿告诉厨房,今儿晚上多预备几样菜,他就进了里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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