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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原来德啸峰只有老母和他妻子,两个孩子。德啸峰向他太太说:“李慕白来了!”德大奶奶说:“为什么不请进来?”德啸峰笑着说:“那个人太拘泥,他在客厅坐着了,我同他逛逛二闸去。”说着换上衣裳,拿着扇子,走到外面来,向李慕白说:“咱们走吧!”遂就一同出门。上了车,寿儿把水烟袋送到车上,德啸峰又嘱咐寿儿说:“到四点钟,就催厨房预备着!”寿儿是是地应着。当时福子赶起车来,就往齐化门去了。

  出了齐化门,德啸峰与李慕白下了车,德啸峰就告诉福子说:“你先赶车回去吧,到四点钟,你再到这儿接我们来。”二人遂就到了护城河边,上了一只船。船上共有十几个人,男女全有,大概都是上二闸逛去的。

  小船在满浮着绿藻的河水上,悠悠地向南方走去,在两岸是密森的垂柳,碧绿得可爱,拖着千万条长丝,在暖风和烟尘里摇荡着,一脉巍峨的城墙,绵延不绝。虽然天色才过中午,炎日当空;但是在这小船上倒不觉得怎样的热。德啸峰与李慕白坐在船棚下,听一个打喳板的艺人,唱着小曲,唱的是什么“王二姐思夫”。这个艺人有点黑胡儿,穿着褴褛的布长衫,一面唱,一面还做出袅娜的身段;旁边听曲的汉装的、旗装的姑娘奶奶们,全都不住撕着嘴地笑,同时又都有些脸红。

  李慕白在北京住得不久,他听不懂北京的小曲,只是扭着身子,看水面上游着的一群一群的鸭子。见那些鸭子,白羽翩然,击得水花飞起,呷呷的乱叫;一个一个像小船儿一般,优游自得。李慕白忽然回忆起,自己在七八岁时,那时彷佛随着父母和江南鹤住在都阳湖畔。江南鹤的水性真好,他在湖水里游泳着,像鱼一般地敏捷。据他说他就是在水中极深之处,也能够睁眼视物。自己的父亲从他练习,后来水性也不错了。现在自己的父母尸骨早寒,江南鹤大概也有六十多岁了,还不晓得他现在是否活在世间?

  一面想着,一面看那河里的水,越来越清澈,鸭群也越聚越多,两岸的柳树也越来越密;田舍村落,如同图画一般。又走了些时,前面就看见一座桥。唱曲的唱完,伸着手向船上的人求钱。德啸峰一面给了唱曲的人几个制钱,一面拉着李慕白说:“到了。”李慕白站起身来。

  少时,船泊靠了岸,德啸峰、李慕白二人上了岸。李慕白一看,这里真是风景优美,游人热闹。只见河中的水像镜子一般地澄洁,岸上的柳树如绿云一般地葱茏茂盛,洒下浓密的阴凉。在柳阴下搭着许多席棚,里面设着茶座,有些阔人在里面歇息;此外是许多卖零食的小贩和卖艺唱曲的人。往来的游人,男女老幼贫富都有,最惹人注目的就是旗装的少妇,和垂着辫子的年轻姑娘。有几个穿得很阔绰的荷花大少和青皮、土棍,就在人群里追着那些妇女们乱挤乱闹。李慕白很看不惯,心说,北京城是天子脚下,这般人怎么这样没规矩?

  走了不远,德啸峰就拉着李慕白说:“咱们别跟着人乱挤了,找个茶棚歇歇吧!”遂就进了一座茶棚。那茶房一见德啸峰来,就赶紧请安,说:“德五爷,你今天怎么这么闲在?”德啸峰认得这人是齐化门里住的小张,遂就笑着说:“你给我们找个座儿。”小张就给德啸峰、李慕白找了一个干净敞亮的座位,宽了衣,擦过脸;小张拿过一壶顶好的龙井,茶碗、花生、爪子的碟子。李慕白一面挥着扇子,一面喝茶;德啸峰即抽着水烟,不住往茶棚的花障外,人群里去看。

  这时,李慕白忽见由东边来了三四个穿夏布大褂的人,其中一人,身材不高,面目黑瘦,但是气度不凡;两个仆人跟着他,手里都提着钱口袋。身后追着二三十个男女乞丐,向那人要钱。那两个仆人就由口袋里掏出钱来散给,因此越聚乞丐越多,两个放钱的仆人忙得很。那人却同着两个朋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道旁有许多青皮和土棍,也彷佛见了王爷似的,上前陪着笑,向那个人请安。那人却不大睬他们,只是罗衫飘飘,纨扇摇摇,表现出优适的态度。李慕白心说:这是什么人,却这样大的身分?

  此时德啸峰向李慕白说:“快看,这就是瘦头陀黄骥北!”说话时德啸峰也站起身来,带着笑望着那黄骥北。黄骥北走到这茶棚前,瞧见了德啸峰,也含着笑一弯腰;德啸峰也带笑哈腰,高声叫道:“黄四哥,今天闲在?”那黄骥北却没听见,只含笑点了点头,走过去了。

  这里德啸峰觉得当着李慕白,黄骥北竟不过来跟自己寒暄几句,未免有些难堪。便红了脸,坐在椅子上,闷闷不语。李慕白心里觉得不平,说:“这瘦头陀黄骥北,原来是这样的人物;势派虽不小,可是看他未免太骄傲些了!”德啸峰摇头说:“他并不是骄傲,他跟我的交情很是平常。我们二人不但不常来往,并且还有点小小仇恨!”李慕白赶紧问说:“是为什么究结下仇恨?”

  德啸峰说:“其实说起来,也算不得仇恨,不过是有一点小碴儿罢了。因为我有一个内侄女,嫁给北新桥宏家,因为受大小姑子的虐待死了。他家的人不但不好生发葬,反倒说了许多不是人的话。我知道了,就未免生了些气,打发了几个人,到他家里去闹了一场。后来有人出来说合,才算完了。事后我才知道,那宏家与黄骥北是至交。黄骥北因此对人说,我是不给他留面子。”李慕白说:“既然在出事时,他不出头给两家说合;事后却说闲话,这个人也不太对了!”

  德啸峰道:“你哪里晓得北京人的脾气,专好挑眼。这黄骥北是北京有名的富户,他本人又是武艺超群,在东城没有一个不尊他的;惟有我德啸峰,家财虽没他大,武艺虽不如他,但我在内外城也有不少的朋友,有时我到外面,比他还有面子,这也是招他妒嫉的一个原因;因此我们虽也相识十几年了,但从没在一起畅谈过一回。”

  李慕白听着,不禁生气,就说:“这样说来,瘦弥陀黄骥北原是个器量小的人。早晚我会一会他,给大哥出一口气!”德啸峰连忙拦阻说:“不必,不必!他虽然嫉妒我,但我却不愿得罪他;再说我们两家遇着事情,还彼此庆吊相通;倘若弄翻了脸,以后谁也不能见谁了;尤其他现在同银枪邱小侯爷最好,我决不能因一时之忿,得罪了他们两个人。”李慕白微笑说:“我也不是要得罪他们,我是要考究考究他们的武艺;即使我见着他比起武来,也不能说我与大哥是朋友。”

  德啸峰听了笑道,“老弟,你这真是年轻人说的话。你不知道那黄骥北是有多大声势,他手下的耳报神是有多少了;现在你我相交的日子虽不多,可是我想他必然早已知道了,不过他还未必晓得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再说我与他虽有微嫌,但还决不至闹翻了脸,谁也不至于成心跟谁作对;你若一去找寻他,那可就坏了。他若欺侮了你,事情还许好办;可是你若是打了他,那他非要叫你不能在北京立身不可。兄弟,虽是你年轻力壮,到哪里也能吃饭;不过我们既然来到此地了,现在虽然坎坷不遂,可是慢慢地等待时机,将来总能在此立一番事业;岂可因为一时的气忿,就与他那样的人争斗?再说他又不是什么强盗恶霸!”

  李慕白见德啸峰对于自己这样恳恳相劝,自己也不忍叫他为难,便说:“大哥放心吧,我决不能给大哥惹事!”德啸峰说:“我并不怕你给我惹事,我是为你兄弟的事情设想!”李慕白点头说:“我知道,大哥对我的关心,我全知道!”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德啸峰见自己这一席话,又勾起了李慕白的忧恼,自己心中也很不安。遂又喝了一杯茶,看了看表,就说:“咱们再玩一会也应该回去了。今天在我们家里,请你吃我们北京人的家常便饭,你看看怎么样?”李慕白笑了笑说:“我吃惯了北京的饭,将来回到家乡可怎么办?”德啸峰也说道:“那不要紧,你可以把家眷接来,咱们就住在一起,吃喝不分;只要兄弟你肯赏给我脸,我却是求之不得。”李慕白笑道:“我还有什么家眷,我一个人就是我的全家!”

  德啸峰听了这话,十分诧异,索性又装上一袋水烟,一面用纸媒子点着一面问道:“正经,你娶了夫人没有?”李慕白摇头说:“没有!”德啸峰彷佛十分不相信的样子,说道:“你们在乡下住的人,不是十二三岁就要娶媳妇吗?”李慕白点头说:“不错,我们乡下人确实早婚;不过惟有我是很特别。”说到这里,便叹了一声,就说:“咱们先玩一会,回头我们回去,在你府上吃晚饭时,我要把我家世的详细情形一一告诉大哥;因为大哥是我毕生第一知己,我不能不详细告诉你。若是别人,我是一字也不提的!”说到这里,不禁欷歔叹息。

  当下德啸峰听了,便点头说:“好好,今天咱们痛快游玩一天,晚饭后我跟你出城,咱们还要到纤娘那里看看去呢!”李慕白听了,也笑了笑。当下德啸峰付了茶资,一同离了茶棚。就在这二闸的地方,游玩了半天,才依旧乘船,回到齐化门。这时福子赶着车,已在门脸等着了。

  德啸峰与李慕白一同上了车进城,回到东四三条德宅。德啸峰先把李慕白请到里院,见自己的母亲和夫人;然后又让到客厅,切了西瓜吃了。少时仆人就把杯盘摆上来,二人面对面饮酒吃菜。李慕白把自己的详细身世和家庭情形,自己如何因为要娶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所以婚事才耽误到现在;后来又说到自己与俞秀莲姑娘那段渊源。李慕白说到江南鹤和纪广杰老侠客时,是眉飞色舞,慷慨激昂;说到年幼失去双亲时,又不禁凄然落泪;后来说到怎样与俞秀莲姑娘比武,怎样在路上帮助他们与仇人争斗,以及秀莲姑娘已经许配了人家,又是得意,又是失意。说完了,一手支颐,一手擎杯,伏在桌上,皱眉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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