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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张玉朗道:“是的,你的一切都与人不同,使人无法臆测,我再也没想到当我们重逢相对时,能够谈笑自如地谈话的。”

  谭意哥笑道:“哪要怎么样呢,难道要我号啕大哭,或者是默默地垂泪吗?”

  张玉朗道:“至少也不应该笑吧,难道你心里真是很高兴吗?因为我看得出你的高兴不是出于伪装。”

  谭意哥笑道:“我已经千锤百炼,若非一人独处时,绝不流泪,因为悲哀不是用来博取同情,而是郁闷的抒发,我自己最怕别人哭泣,当然也不会在人前表露自己的丑态,更何况会少离多,欢笑已觉不足,那里还有空暇来哭泣,人在悲哀中最易软弱,我却必须坚强。”

  张玉朗一叹道:“你跟湘如是一对怪人。”

  谭意哥忙问道:“她有什么地方怪了?”

  张玉朗道:“她也是个不哭的,而且她的涵养好得出奇,很少生气,就以洞房今夜,我对她说的那些话,我想像中不是因而勃然大怒跟我吵起来,就是低头不响,默然地流泪吞声。那知道她竟笑吟吟地,一面赔不是,一面拍胸脯把事情一口答应下来。”

  谭意哥道:“她的胸襟是非常人能及。”

  张玉朗道:“最妙的是我问过她何以每天都是含笑对人,从来也没有生气的时候,就是下人们做了错事,她也能找到其中的可笑之处,哈哈大笑。”

  “她跟你一样,说是浮生苦短,为欢几何,何必还要自寻烦恼去生气,以笑眼看世界,处处都是欢愉,等最后走的时候,两肩担满了欢乐岂不是好。”

  谭意哥似乎颇为惊奇地哦了一声道:“这话真是她说的?”

  张玉朗道:“自然了,就是叫我说,我也说不上这么一篇话来。”

  “你心中无此意念,自然说不出这个道理来。”

  “那你们心中又是如何生此意念的?”

  谭意哥轻轻一叹道:“我是因为生逢乖离,自苦悲伤之余,自生激励,因而萌发此念,顿觉生命中充满了朝气,满眼都是光明。至于你的那位新夫人由何处萌生此念,还不得而知了。”

  张玉朗一叹道:“你们都是心胸豁达的人,也都是懂得在生命中求快乐的人。”

  谭意哥一笑道:“所以你不必替我担心,我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寻求自己的快乐的。”

  张玉朗道:“我怎么不担心,失去了你,我的生命中就不会有快乐。”

  谭意哥道:“玉朗,一个男人的功荣千方百途,儿女之情,只是其中一端而已,你虽然科场中高魁,也只是功名的开端而已,将来的日子还长得很。”

  张玉朗道:“不完全是情的关系,还牵涉到我的为人处世准则,你知道我此身最重言诺,答应过的事,我就一定要做到,所以在前些日子,我答应了胡师兄,要替他完成百件功德的心愿,明知可能会因而影响到身家性命,我也一定要去完成,因此我答应你的……”

  谭意哥平静地接道:“你并没有答应我什么,因为你在事先就声明过,你的婚事要由堂上尊亲作主。”

  “但是我却答应过你,此生绝不负你。”

  “你这不算负我!你到京里去赴考,就是因我之请,你能够金榜题名,将来能够有一番辉煌的表现,就是报答了我的期望。”

  “这些却不是我对自己的期望。”

  谭意哥笑笑道:“正因为不是你的期望,才显得你是为了我而做的,只此一端,我于愿已足,好了,我们的谈话就算到此为止。”

  张玉朗正要开口,谭意哥道:“玉朗,我也对我自己立下过誓言,我不能背誓。”

  这一句话把张玉朗的嘴封住了。

  不错,谭意哥立过誓,而且不止一人听过她的誓言,知道她的心愿。

  “我将来若要求归宿;我一定要求到明媒正娶的正室,甚至争到一付诰命,绝不做人家的妾侍侧室,说什么我也要为乐坊中的姊妹争这一口气。”

  谭意哥曾经不止对一个人说起这句话,当然听的人不会很认真,但是谭意哥自己却是非常认真的。

  有的人很嘉许她的志向,有的人则不免嗤之以鼻,而且嗤之以鼻的,又多半还是她们乐坊中的姊妹,也只有她们,才知道这一番心愿要实践起来是多么的困难。

  以色笑为市的风尘女子,摆出一付圣女的姿态以广招徕尚可,但是要想真正做个圣女,那就只有准备着门可罗雀,喝西北风吧。

  不过,谭意哥的一切使她们改观了,她落籍两年,红得发紫,在客人面前端庄肃穆,不苟言笑,不受狎侮,而趋之者日众。

  那是她自己挣来的,因为她的人美,气质雅,纯洁无邪,使得每一个上门的男人又爱又怜,却又不生邪念。

  再者,则是她的才华高,文思捷,巧句如珠,辩若河泻,也使一些客人仰慕敬佩而不敢轻侮。

  她刚入籍时,没有人相信她能坚持她的心愿。

  她落籍两年后,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话,因为以她的条件,就是合于她心愿,她也可以抓一把起来逐个挑选。

  别的风尘女子,存有那种想法是奢望。

  只有谭意哥,没有人会以为她所望过奢,反而会以为她若得不到那样一个归宿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张玉朗出现在谭意哥的生命中很突然,以至于大家都还不太知道这件事。

  她脱离乐籍,离开长沙也非常的突然,只有几个人知道内情。

  因此,张玉朗听她说到这一句话——我对我自己的归宿也曾经立下过誓言——就感到完全绝望了。

  所以他只有长叹了一声,虽然还没有放弃希望,但是他知道自己是绝没有希望能说服谭意哥了,因为他找不到开口的理由。

  现在,只有寄望在湘如的身上了,不过他那里知道那可能性也十分渺茫,自己与谭意哥不仅是有过一段情,而且还有过肌肤之亲,而湘如跟她则是完全陌生的。再者两个人的地位还是巧妙的敌对状态,自己动以至情,都无法说得谭意哥点头,湘如又怎么行呢?

  两个人之间突地变得沉默了,双方都不知说些什么好,还是谭意哥首先打破了僵局道:“玉朗,你用过了饭没有?”

  张玉朗道:“没有,我一路赶来,只恨不得插了翅膀,那有用饭的时间。不过你也别去张罗,我根本就不饿,我心里就像是堵着一大块东西,什么都吃不下。”

  谭意哥怜惜地望着他道:“东西是要吃的,身体更要保重,我给你弄点东西去。”

  这番话说得情意绵绵,使得张玉朗心中又是一汤,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道:“不!意娘,别离开,你不肯到京师去,我们这一分别,又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见面,让我多看看你。”

  谭意哥让他握住了手,轻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玉朗,我此身既已属君,矢志靡他,以后也不是不能再相见了,只是我不能这一次跟你走,以后者我把杨大叔这儿整出一个头绪后,我还是会到京师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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