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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要知在世俗之中,个人的身份高低固然是决定于他的职位或财富,但能不能受到出自衷心的尊敬,却决定于这个人的德行。因此,行为贪鄙之人纵是家财万贯,但对于富贵不能淫的高人仍然有敬重之心。粗暴恣横之人,对于威武不能屈的志士,亦会生出无限钦佩之心。

  小桃虽然身在娼门,可是她目下心在国家,便是有灵魂有志气的女子,比之那些出身名门、只慕奢华享受的女性,可一点也不低贱。张一侯的深心中,根本不因她的出身而有所介意,何况她青春焕发,面貌艳丽,却投入这种动辄有杀身之祸的事业中,使他在敬佩之余,又有无限爱慕。

  可是这一“以天下为己任”的伟大事业,却像高山深渊一般横亘在他们之间,把他们分隔开。他们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个憾恨,并且也知道他们实是无能为力,因此,他们谁也不敢触及这一点。

  小桃道:“你当真觉得寂寞么?”

  “自然是当真的。”张一侯说道:“我愿意为国家牺牲一切,但在性命还未牺牲之时,我仍然像平常人一样,有悲有喜,有爱有恨。”

  小桃万分同情地道:“你应该把心中的郁闷向知心好友倾诉,便可以不觉得寂寞了。”

  张一侯苦笑一下,道:“我的好友都变成同路人,我们的心情彼此皆同,还有什么可以倾诉的?若然不是同路人,不管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也不敢泄露秘密。”

  小桃道:“你说得不错,可是你为什么肯告诉我呢?我也是同路人啊!”

  张一侯沉吟一下,才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大概你是女孩子之故吧?”

  小桃温柔地握着他的手,道:“如果我可以稍解你的寂寞,你以后常常来找我吧!”

  张一侯没有立刻回答,因此小桃已感到事情不妥。果然只听他说道:“我明天早晨离开之后,恐怕永远也不会上这儿来了。”

  小桃大惊失色,问道:“为什么?你是不是出门远行?”

  张一侯道:“我向来时时出门,所以这不是我不来的理由。”

  小桃突然恍悟,忖道:“原来他是生怕与我见面多了,情根深种,以致不能自拔,所以干脆不来看我。反正我与他终必没有什么结果,倒不如早早分开,永不见面,免得将来更加痛苦。”她憎恨这个办法,但却不能反对,因此她陷入苦涩的迷惘中,默默无言。

  张一侯无限怜爱地瞧着她,眉宇间透出抑郁的意味,但觉她的钟情和自己的祈求,正飕飕地从他掌中溜走。他努力振作一下,掩藏起心中的创伤,略略支起上半身,接着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温和地说道:“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小桃也极力回答他一个微笑,道:“好呀!我们谈谈别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也没有。”地耸耸肩道:“只有我自己。”

  小桃一怔,道:“啊!跟我一样,没有一个亲人。”

  张一侯同情地道:“原来你也是孤儿。我深知这滋味真不好受,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时时奇怪从前小的时候,为何没有饿死。”

  “我倒没有如你挨饿,因为我自懂事以来,就是奴婢……”小桃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似是怕别人听见,接下去道:“我八九岁的时候,还记得那时候家中好像还很好,可是有一天,突然有许多官差来到,把我父亲抓了去。从此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父亲了,听说他是死在监牢中的。”

  张一侯恍然道:“敢情你是被没入官中,鬻卖为奴婢的?”

  “大概是这样吧?”小桃叹一口气,道:“反正我转了两处地方,最后才到这儿来的。现在我十八岁,在这等鬼地方,已混了八九年啦!”

  张一侯屈指一算,道:“现在是成化二十二年。九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初设西厂,那时候权阉汪直权势重干天,短短五个月内,不知多少官吏被捕入狱,同时更有许多老百姓遭受冤狱横死。官吏的罪名,多是受贿或贪污;老百姓的罪名,则完全是妖言惑众或是传布谣言这种叛逆之罪。”他注视着小桃,又道:“你父亲若不是做官当差的,那就一定是妖言罪,不但人死家破,连妻女也鬻为奴婢。”

  小桃点头道:“那一定是妖言罪了。”她声音中流露出悲愤的意味。继续说道:“宫里的成化皇帝什么都不管,还相信汪直的话么?”

  “若果皇帝不是听信汪直的话,便不会有千万冤狱了,唉!这样的一个昏君,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小桃道:“这妖言罪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汪直胡乱抓人,刑部大臣都不知道?”

  张一侯道:“刑部怎会不知道?但谁也不敢干涉。例如杨勰一案,朝廷曾派刑部主事王应奎和锦衣百户高崇两人,勘查杨勰是不是曾经杀人。但后来西厂接办了此案,王应奎和高崇尚未把勘查结果报上,汪直便以受贿罪,遣西厂校尉捕下,铐锁起来解送京师。最后高崇死于狱中,王应奎则遣戍边地。你听听看,堂堂一个正六品的刑部主事,以及也是正六品的锦衣百户,要抓就抓,死在狱中,也没有人敢吭气。”

  小桃愤怒得直喘气,看她样子,假如汪直在她面前,非被她打杀不可。她恨声道:“皇帝相信妖言罪?”

  张一侯痛心地道:“汪直的专擅威福,正是因为破获妖言谋叛而得到大权。这件案子发生在成化十二年,即是西厂成立的前一年,京师因为发现黑眚,民间传说有一种金眼睛、长尾巴的犬状怪兽,带着一股黑气,晚上飞入人家,所到之处,人都昏迷。成化皇帝在奉天门,侍卫见到黑气和怪眚,莫不大惊哗叫,于是京师传说纷纷,皇帝也自责而祷祝天地。”

  他停歇一下。小桃一直听得很入神,这时插口问道:“这黑气和怪眚都是真事么?”

  张一侯道:“大概不假吧!这是不吉的兆头,所以皇帝要自己责备自己,而民间则传说纷纷,其中便有妖言传播说,大明朝气数已尽。当时,恰有妖人侯得权,冒名为生异征的李子龙,在京师得到太监鲍石、韦寒等人的敬信,潜入禁宫大内,图谋不轨,但被侦破,这几个人都被诛。所以成化皇帝深痛恶绝,命汪直乔装易服,带着一两个校尉,秘密到外面伺察,这便是汪直檀权的开始。而其后凡是犯了妖言罪的,简直没有一个能逃得一死的。”

  小桃听得傻了,半晌才道:“这万恶的汪直现在怎样了?”

  张一侯道:“这个该死的太监,在成化十九年,即三年前,已经被贬。他不但冤杀了无数忠臣良将以及万千人民,而且还把持朝政,使得边警四起,寇敌蜂生。到他被贬之后,他的奸党一齐斥逐丢官的有很多,人为之大快。”

  小桃也好像舒了一口郁闷之气,轻松地道:“幸而皇帝终于知道他不是好人。”

  张一侯耸耸肩,道:“有什么用呢?去了一个汪直,调换一个尚铭。前年尚铭垮了,梁芳现下独握大权,还有妖人李孜省等扰乱朝政,迷惑圣听。”

  小桃想了一下,突然兴奋地道:“我们想办法暗杀这几个人,不就行啦?像公孙元波这种人,懂得武功,一定可以刺杀这些奸人”

  张一侯嘘了一声,道:“声音放轻一点。我们这一边,比公孙元波武功高强的人也有。但人家权高势大,每一个奸党都聘有许多高手作护卫,行刺之举,谈何容易!当然也有些热血志士试过,可惜都不成功,白白送了性命。”

  小桃失望地道:“这些奸党也有武林高手帮助他们么?”

  张一侯点点头,道:“他们有财有势,并且可以公然招聘人马,所以每个人都有一批护卫,而东厂之中更是高手如云。若是要行刺的话,咱们还未得手,他们就可以先杀死皇太子。幸而他们都不会这样做……”

  “这却是因何缘故?”小桃讶问,“奸党他们也害怕皇太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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