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翎 > 纤手驭龙 | 上页 下页
九二


  裴淳默然跟他出衙,在附近一家酒铺喝了两杯,陈老大道:“小周,你可是得你老子庇荫才罚得这么轻,便是我陈老大这等款待你,也是瞧你老子的面上。”

  裴淳不知那周祥为何有这般大的面子,便含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老大眼睛一瞪,道:“听说你日日使棒练掌,你老子的绝活却不用心学,你敢情还不知道你老子的名气可大着啦,大都的达官贵人,哪一个不争着请他到府中供养,求他做几件精巧的玩意儿?他的绝活你若是学不到,那你就别想在工匠局混啦!”

  裴淳心想原来周祥手艺精美无比,享有大名。但他的儿子却不用心去学,反而嗜爱武功。

  要知元代把社会上的人分为十等,其等次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由此等项,可知“工人”比“读书人”还高三等。蒙古人很重视工匠,故有所谓系官匠户的名目,系官匠户是蒙古人重视各种工匠,特地设立各种官局,而天下工匠都大部收编在内,代代世袭,可免税,但不得转别的行业,婚姻也受官府限制。

  这种等级之别,裴淳自然晓得,所以也不以为异,只听那陈老大又道:“你父亲这一两日就可以回到家中,你记得跟他提一提,弄件甚么好玩的给我。”

  裴淳道:“我一定记得这事……”当下两人回到衙中,在另一座宽敞屋内行刑,裴淳幸得陈老大帮忙,所以不用脱裤鞭打,隔着裤子打了二十七下,力道不大,完事之后,陈老大带他到牢房去,一路上还埋怨他没有大声叫。裴淳心中好笑,暗忖纵是当真用力笞打,我也不会觉得痛。

  下午时分,陈老大把他带出牢房,道:“你父亲来啦,他可以保你出去!”

  裴淳暗吃一惊,心想:“那周祥见了面若是不认我是周云,岂不是又生波折!”

  但这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去,走入一个房间,里面杂七杂八有许多人,裴淳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认不出哪一个就是周祥,天下间那有儿子认不出老子之理?教那陈老大见了,岂不当场识破。

  他迅速地扫视房内之人,一些坐在长桌后面的,自是文书官吏,不必多瞧,此外或坐或站的老百姓共有十多人,他逐一望去,只见其中一个年约五旬的壮汉,目光锐利,两鬓灰白,身上的衣服样式与他人无异,但质料甚佳,裴淳灵机一动,忖道:“周祥在大都得到王公贵人延致,自有赠以绸缎绫罗的,此人想必就是周祥了。”

  陈老大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道:“还不上前叩见你父亲?”

  裴淳咬了咬牙举步向那中年汉子走去,这时他可就发现那人眼中露出惊讶之色,陈老大接着说道:“周师傅,你见你的儿子还能走动,所以觉得奇怪么?”

  那人讷讷道:“我……我……是的……”他旋即恢复了平静,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说道:“等回了家才慢慢问你!”

  裴淳低下头,陈老大走到周祥身边,道:“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的,你也不必过于责怪。手续办好没有?”

  周祥点点头,领着裴淳走出衙门外,三弯四转,走到一条窄巷,尚幸第一家就是周家,所以不须经过邻人的门口。

  周家人口简单,计有周祥夫妇,一个十六岁还未出嫁的女儿周兰,连周云本人,共是四口之家。周祥虽是木匠,却居然有个帮佣的妇人计大婶,和一个丫头小菱,其实这些都是他族中之人,无以为生,寄食他家中,久而久之,便变成主佣关系。

  大门关好,周祥忧愁地环视家人一眼,说道:“这位小可想是云儿的朋友,代他入官。”

  裴淳忙道:“在下根本不认识令郎,只是公人们抓住我之时,说是我如果不跟他们回衙,就要对付亲戚朋友,我一想我是外路人,此地要找人证明我不是周云也不容易,索性就冒充周云,免得连累他的无辜亲友。”

  周祥满心感激,跪在地上,他的妻子及女儿都齐齐跪下,裴淳连忙接他起身,闹了一会这才安静。

  四人在方桌四边落坐计议此事,周祥道:“云儿性情倔强,深知我在工匠局地位最高,所以胆敢弃家而逃,但他却没有想到此举违反国法,官府虽是不能收拾我,却可借口勒诈,加害周家亲友,这孩子真是没有良心。”

  周云的母亲泣道:“这孩子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他身边没有钱,又甚么都不会做,哪儿找得一口饭吃?”她只关心儿子下落和遭遇,这原是慈母天性,谁也不会怪她。

  周兰虽然只有十六岁,但神情凝重,看来很懂事,长得相貌清秀端正。她道:“哥哥带走我家几样金器,暂时不会挨饿,他对我说,他娶不到李芝姐姐为妻,今生不再成家立室,但他也不愿意出家做僧道,倘若找不到他师父,就投入穷家帮。”

  周祥吃一惊,道:“穷家帮!他做错了!”

  裴淳大为惊异,忖道:“周云不愿意做僧道,我倒明白其故,可是他投入人人敬重的穷家帮,周祥为何说他错了?”

  要知元代自从藏僧八思巴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大宝法王,尊为国师之后,僧的地位尊崇无比,享有许多特权,如借口求福而赦犯人,世祖平定江南之后,想以僧侣幻术镇压南宋子民,便任番僧杨琏真伽为江南释教总统,诏免尼僧租税,杨琏真伽凶暴无比,发掘南宋诸帝陵墓取宝,又将宋之殿廊庙改为寺观,贪污攘夺,无所不为,自然得势番僧亦大多贪横,享用如王公贵人,并有饮酒食肉,娶妻生子,至于道教方面不似僧侣,但中国南北的全真教、正乙教、真太教和太一教四派的首脑都曾受知于元世祖,江南是正乙教的天下,有些道士不免恃势横行,所以当时不满僧道之人甚多。

  只听周兰缓缓道:“穷家帮虽是乞丐,但人人正直尚义,女儿也同意哥哥投入穷家帮的,爹爹怎的说他错了?”她说得十分镇静沉着,并且透露出她赞同哥哥之事,毫不畏惧,显然性情坚毅,敢作敢为。裴淳钦佩地望她一眼,心想这女孩子比男人还强。

  周祥烦恼地摇头道:“现在的穷家帮可说不定是怎生模样了,这些事你们不懂,唉……”

  裴淳只听得心头一震,直勾勾地望住周祥。穷家帮所遭大变,这秘密连他也最近才知道,然而这个工匠好像深悉此事,岂不奇怪万分?这里面必有古怪,裴淳暗自想道,但怎生问得出内情,却是一件困难之事,若是周祥不肯泄露机密,并且有了警觉,以后就莫想从他口中探听得出。

  幸而他一脸的忠厚老实,使人决不起提防之心。那周祥道:“这孩子性情率直,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面若是像在家之时胡言乱语,那就是灭族的大祸。”

  他说得这么严重,周兰也不敢做声了。裴淳道:“在下尝闻穷家帮人,都是侠义之士,周云兄若是投入帮中,纵是说出一些得罪朝廷的大胆话,料也无妨,大叔不用替他担心,但最好自是把他找回来。”

  周祥连连叹气,道:“江南地面谁都知道穷家帮,可是目下与昔日不同,这内中的情由说不得,总之有大大的不妥,裴兄说得对,唯有赶快把那孩子找回来……”

  周兰道:“爹爹找到了哥哥也不中用,他醉心练武,决计不肯回家学雕刻的手艺。”

  周祥面上泛起怒色,道:“这孩子懂甚么?我的技艺完全不同于普通匠人手艺,须得勤练苦修目力指力,还要熟研古今各家画谱,观摩名家之作,胸中有了丘壑,才能洗脱匠气,自成一家,想当年我跟随司徒祖师学艺,那真是含辛茹苦,竭尽心力。好不容易才蒙祖师指点门径,授以刀法要诀,其中甘苦,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他越讲声音越大,大有愤慨之意。裴淳道:“大叔这番话在下真是闻所未闻,照这样说来,大叔的雕刻已不是工匠手艺,而是自成一家的精品了。”

  周祥大喜道:“想不到你能够领悟此中深意,难得!难得!”他忘其所以地拉了裴淳到另一个宽大房间内,只见四壁挂满了形式不一的木板,板上都刻有图画,琳琅满目。他一一告诉裴淳说那些是摹两晋六朝之作,那些是摹唐代南北两宋,那些是摹北宋变法及南宋院画,据他自己说,每一幅皆有所本,设色及笔意都没有丝毫之失,与原画一模一样,几乎可以乱真。

  他说:“我的刀法得自司徒妙善祖师,司徒祖师精擅雕塑之道,不论是木头或是石头雕塑成人物鸟兽,都栩栩如生,数步之外,难辨真假。”

  裴淳大惊道:“世上果真有这等高明的技艺?”

  周祥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假,我相随十余年,才得传运刀之法,但目下全国匠人,已经没有及得上我一半的了,至于画道,我是从司徒祖师的好友吴同祖师,学得摹拟勾勒及设色之法,吴祖师据说是画圣唐代吴道子的后裔,司徒祖师则是杨惠之祖师心法嫡传高徒。”

  裴淳茫然道:“画圣吴道子之名我可能听过,但杨惠之是谁?想必是擅长雕塑的名家?”

  周祥道:“不错,杨祖师也是唐时人,和吴道子同学于张僧繇画迹,号为画友,后来吴道子之名独显,杨惠之祖师便焚笔墨,毅然发愤,专肆塑作之道,卒与吴道子争衡艺苑之域。”

  这些都是裴淳从未听过的故事,不禁对这位周祥更为钦佩。周祥又道:“司徒祖师和吴祖师都还在人世,但当我离开司徒祖师门下之时,他们两人时时为了争论各自的成就而面红耳赤,我晓得他们终究会分手的,两位祖师都有几个弟子,我们这些门人都尊称他们一个是雕圣,一个是画仙,按诸事实,他们都可当之无愧。”

  这个话题结束,两人回到外面坐下。周祥道:“云儿若是得传我的绝艺,日后不愁衣食,若能发愤攻研此道,更可以传以后世,但他不但不用心研究习作,还荒废时间在拳脚刀棒之上,我不知他将来想做甚么?做一个不事生产的强徒,抑是流浪各地寻事生非?”

  周兰道:“哥哥不是那种人!”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