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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侯长老道:“赵长老赶快拆看留示,便知端的!”

  赵一悲面色一沉,其寒如水,黄长老不等他发言,已经迅速喝道:“建功兄不可多言,按本帮规矩,老祖师的遗示在哪一位的手中,他就等如是三位老祖师了,咱们都得恭敬候命!”

  侯建功小眼睛微微一瞪,低头不语,赵一悲面色略略缓和,道:“侯长老是近年才加入本帮,有些规例不明也是人之常情,须知老祖宗留示之事,本长老从未向任何人道及,连他们这四位老弟兄也不晓得,本长老一向秉公行事,从无私念。”

  黄长老道:“赵长老的公正不阿,天下皆闻,自是不消说得!”

  赵一悲率先向水缸跪下,双手高捧那个小包,其余的六人都跟他跑下,赵一悲恭恭敬敬地拆开小包,许多层油布之后,便是一个信封袋,打开封袋,里面一块破旧瓦片,原来穷家帮规矩是不用纸张笔墨,专用竹木砖瓦等物刻字代纸。

  赵一悲一看之下,大叫道:“甚么?”后面六人见他如此激动,都惊骇交集,但谁也不敢出声,过了一会,赵一悲把瓦片传到后面,自己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众人传观那块瓦片,只见上面只刻着“冤冤相报何时休”七个字,登时明白三位老祖师定是结下极厉害仇人,情知迟早会被加害,是以预留遗言,好教本帮得知他们遇仇遭害,这句冤冤相报何时休的话虽是大有感慨之意,但也是命他们报仇的意思。

  大家都哀悼地俯伏地上,良久,赵一悲起身,众人才纷纷起来,他道:“咱们即速查究老祖师们的仇家,决不干休。”

  当下纷纷踏勘细查,里里外外都不放过,希望找出一点线索,可是人人都毫无所得,黄长老叹道:“三位老祖师昔年威震天下,声名更在中原二老之上,却不料在耄耋之年,遭了仇家暗算,竟连一点动手的痕迹也没有,难道说他们英雄一世,到而今竟然衰老得武功尽失,无力反抗?”

  此人第一次露出真心哀情,口气十分哀伤,赵、钱、孙、李、周五老都怆然下泪,独独那侯建功面不改容,双眼骨碌碌的直瞧那口反扣地上的破水缸。

  侯建功到底忍耐不住,道:“诸位长老都曾经亲炙老祖师风范,领受训诲,所以哀痛逾恒,但目下还须节哀顺变以报仇雪恨为先,兄弟眼见诸位踏勘过此祠内外,独独这口不缸不曾触动,兄弟愿闻其故!”他这一次可不敢冒失碰触那口水缸了。

  赵一悲道:“那是老祖师们唯一留下手泽之物,我们实是不忍碰触,有烦侯长老上前查看。”

  侯建功心想:“原来是这等混账缘故,倒害得我半天不敢走近那口破水缸……”大踏步走过去,抓住缸底提了起来。

  裴淳正是躲在水缸下面,他听见侯建功走过来的步声,心中大急,当即紧紧缩在缸内,用手脚撑住周围,侯建功提起水缸之时,裴淳吸一口真气,身躯减轻了大半。

  侯建功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一提水缸,便即发觉重量不对,心中大感疑惑,便待翻转水缸瞧看,忽见地上有字,眼光扫过便已瞧得明白,大声叫道:“淳于靖……”

  诸长老奔上来瞧看,侯建功明明晓得水缸内有古怪,却不再查究,轻轻把水缸放在一旁。

  大家都见到“淳于靖”三字,赵一悲失声道:“这是关二祖师的手迹!”话一出口,顿时晓得那杜独的帮主已经当定了。

  要知十九年前老帮主去世,遗命由淳于靖接位,杜独在穷家帮十大高手之中居首,依照老帮主遗命拥立淳于靖,但时隔半载不到,淳于靖忽然不知去向,也没有留言遗示,穷家帮之人苦苦访寻了半年,才正式宣布由杜独摄位。又过了三年,杜独忽然失踪,淳于靖却出现了。

  帮中十大高手除了杜独和赵、钱、孙、李、周六人之外,那黄长老黄求也是其中之一,余下的三个已经殁世,那次杜独失踪,黄求也同时不知去向,赵、钱、孙、李、周等五老心中都明白,杜、黄二人失踪与淳于靖有关,可是淳于靖不说,他们也不便多问,而由于淳于靖帮主之衔未曾取消,所以不用另行安排。

  如此过了十六年之久,失踪奇事又告发生,不过这一回淳于靖是留言指明由杜独接位,而杜独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赵、钱、孙、李、周等五老跟随淳于靖多年,深知他为人忠义热肠,是以敬爱无比,但他们虽有拥护淳于靖之心,无奈淳于靖已经失踪,又有亲手刻在瓦片的留言,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可想,只好率了黄求和杜独带来的侯建功两人前来谒见三皓。

  赵一悲等五人是打算把责任推给三皓,倘若三皓不同意,他们五长老有足够力量可以统率全帮反对杜独,这本是极严重要紧的关头,那知变故突生,三皓遭遇了仇家不说,还亲手刻下淳于靖的名字。这两宗事凑起来,显然是说淳于靖加害三皓。

  他定一定神,凛然道:“咱们穷家帮代代相传,以砖瓦木石代替纸笺的写字之法,别人决计不能假冒笔迹,眼下这三个字确是关二祖师手泽,本长老斗胆说一句,那就是前帮主淳于靖虽然为本帮屡建奇功,但在今日这等情形之下,本帮上下应拥戴杜帮主,倾力搜查淳于靖下落……”

  黄、侯两人都连声赞美,其余四老都不出声。祠内这番经过,外面众弟子无不知悉,除了三个是杜独带来的八袋高手欢呼庆祝杜独登位之外,别的人也都默默不语。

  不多时,祠堂内空寂如故,裴淳从缸底爬出来,满头满面俱是冷汗。他早就被自己做下的无心之失骇得神智不清,这时坐在地上直喘气,过了一会,才恢复清醒。蓦地跳起身跌足不已,举手打了自己几个清脆的嘴巴,然而却驱减不了心中的悔疚,原来他忽然醒悟处置大是失当,应当在侯建功掀起破缸之时,挺身而出。

  他当时失去这个机会,现在纵然追上他们分说,他们也不能轻易承认,何况他发了半天呆,现在哪里还追得上他们?

  他极是愤恨自己的愚蠢误事,恨不得把脑袋敲破,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祠堂,茫然走去,昏头胀脑的走了一程,忽然一阵蹄声从后面奔驰而到。

  眨眼间四骑越过了他,停下来拦住他的去路。

  裴淳抬头一看,从那四个骑士的装束认得出乃是衙门中之人又见他们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觉得甚是奇怪。

  左首一个大汉喝道:“你叫甚么名字?”

  裴淳嘴巴才张,蓦地想起自己在武林中已颇有名声,不可随便对这些人说,是以讷讷说道:“我……我……”

  那大汉问道:“你不想把真姓名说出,是也不是?”

  裴淳老实地点点头,那大汉又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若是乖乖地跟我们回去销案,那就万事皆休!”

  裴淳道:“若果不跟你们回去呢?”

  那大汉狞笑一声,道:“有些事不是我们上头做得了主的,迫于无奈的话,我只好找旁的人出气,我这意思你懂吧?”

  裴淳摇头道:“不懂!”

  那大汉现出怒色,道:“就算你当真不懂,那我告诉你,你的一些亲戚朋友别想混下去,我们的头儿最多挨几句骂,但你的亲友们,哼,不家破人亡才怪哩!”

  裴淳吃了一惊,忖道:“他们敢是认错人了?”想起许多无辜良善的老百姓,心中侠气陡生,道:“你们要求我怎么做?”

  那大汉冷冷一笑,道:“跟我们回去,今晚暂时在牢房中歇夜,也许还要打上几板子,然后安安份份地做你的活,不许违反国法规章。”

  裴淳心中大是疑惑,想道:“不知是哪一种规章?要说是犯了法,这些公人怎会如此好商量?可见得不是触犯刑法。我眼下要走的话,他们再来一百人也拦不住我,可是好多良善小民,却要因此之故,受到家破人亡的祸殃,我怎能撒腿一走?”

  于是点头道:“好吧,我跟你们回去就是!”

  那四个大汉面色都和缓下来,当下掉头向金陵城走去,越过好一段崎岖山路,才到了平坦大道,裴淳这时也就明白这件事所以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是因为自己茫然信步而行,竟步入荒野之中,所以这些公人便认定自己是逃犯。

  ▼第十八章 鬼斧神工

  入得城内,左弯右转,走入一座衙门之内,一个大汉进去府内,他们数人则在门房等候。

  裴淳听得厅堂内传出问事指令等声音,接着便听到那大汉的口音道:“启禀推官大人,本府木工局雕刻匠周祥的儿子周云已追捕在案!”裴淳这才知道自己顶替的是周云。

  那推官半晌没有声音,想是翻阅案卷,过了一会才道:“查周云违反国法规条,私与儒民李偕之女李芝暗订终身,按本朝条规规定,凡官局匠户婚配须禀官认可,不得与别等民女通婚。又查周云平日懒惰之事,嗜好练习拳击,亦为条规所不许,姑念年幼无知,其父周祥又是工匠局内手艺最佳工匠,数年前已赴大都供役,甚获上官赞许,乃判周云打二十,收监一夜,明日释返,须亲友具结不得再犯。”

  裴淳不由自主地摸摸屁股,忖道:“这真是冤枉极了,白白的代一个从不相识之人受罪,而那周云却带了女友不知在哪儿舒服着呢?”

  正想之际,那大汉出来,道:“算你运气还好,只笞二十七下。”

  裴淳道:“我明明听见官判笞二十的。”

  那大汉笑道:“这是官场规矩,你不懂。大凡官判笞十,就是十七,笞二十,就是二十七,笞刑到五十为止,杖刑从六十起,也是整数加七,原本加十下,后来世祖皇帝说:天饶一下,地饶一下,朕饶一下,才变成加七下。”

  裴淳心中不禁冷笑,道:“这种恶规峻法,只有他们想得出!哼!难道饶三加七还要多谢那忽必烈不成?”

  那大汉又道:“走吧,我陈老大请你喝一杯,待会关照他们一声,手底放轻,这二十七下也没有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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