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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夜已敲過四更,她在萬籟俱寂中,回到閣樓上。她在朱五絕離開之後,心中一動,忽又趕回先前那地方,細聽毒書生顧陵對袁道說出他的身世之後,她才悄然而返。

  她尋了兩晚,仍不見鍾荃下落,結果卻出乎意料地,在後園中發現了他的蹤跡。

  那時,正好毒書生顧陵,使出獨步天下的道家罡氣,要將鍾荃擊斃於掌下,她發出一掌將他擋住。但顧陵跟著又發一掌,這使她大為不滿。故此她使出長輩的派頭,硬約束那毒書生顧陵不得再輕易使用她嫡傳之道家罡氣。

  毒書生顧陵從那博通古今的朱五絕口中,早已得知太清門的來歷,是以明知美貌婦人,乃是他的師門尊輩。這時羅淑英才知道那朱五絕竟是早已識破那本秘籙來歷。

  她同時也大感意外,因為鍾荃不但練有初步的先天真氣功夫,而且在劍術上的造詣,的是匪夷所思,竟能將她傳授的攔江絕戶劍,使得發出「嘶嘶」之聲的真磁引力來。

  這境界本來極難到達,必須本身功力已臻化境,加上奇佳的天賦,才能夠達到這一地步。是以她也不免為了這天下無雙的攔江絕戶劍法之得傳而欣喜不置,幾乎想立刻將最後那第七招正反合璧的一劍傳授給他。

  當時,她將鍾荃帶出相府,連夜出了京城。

  鍾荃認得她乃是那山谷中的白髮美婦,那時候他叫她做姑姑,而且還蒙她傳授了六招十八式的攔江絕戶劍,顯然對自己甚有好感。可是此刻她卻面凝寒霜,而且不准他叫她姑姑,只好改口學那老叟小毛的口吻,叫她做「大小姐」。

  兩人的腳程何等快速,天亮之時,已奔出三百餘里路。天色一亮,兩人不便再這樣奔馳,便在一座廟前停步。

  鍾荃的輕功,自然還不及這位武林奇人,因此一路上拚命放盡腳程,此刻,禁不住已稍稍喘息,額上微沁出汗珠。

  羅淑英當先入廟,只見廟內一個人睡在地上,厚厚的被褥,將整個身軀包括頭部也包裹住,卻露出頂門上的髮誓。

  她不經意道:「把這人扛到後面的小溪摔掉……」

  鍾荃吃一驚,道:「這人是此處的廟祝呀,而且,天氣又冷……」

  她臉色一沉,道:「你敢不聽我的話麼?」

  鍾荃屹然直立,倔強地道:「我沒有意思要違抗你,也知道只要你一舉手,我便立成齏粉。可是,我自問沒有對你做錯什麼事,而且這廟祝也沒有開罪別人的地方。你可以用強力將我生命奪去,但不能迫我做心中願意或不願意做某一件事……」

  他自己也驚異起何以能夠侃侃而談,流暢得完全不像以往訥言的習性。

  其實他心中早已反覆想過許多問題,但總無法解釋一路上何以她會對自己這樣,不但拒絕了自己稱她為「姑姑」,而且態度之冰冷,宛如將要置他於死地。但這刻他的態度,正是「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的老話。

  鍾荃自幼在崑崙山上,久受諸位大師熏陶,已經形成一種外和內剛的性格,尤其許多善惡的觀念,更是牢不可拔。

  他的心中,只懸慮著一件事,便是秋月禪師和齊玄去救治陸丹,不知結果如何。但此事是已經決定了的,無論自己在與不在,也不能改變事實。這時他只好將個人之事拋於腦後,只是在奇怪這位美貌婦人,何以會這樣對待他。這種行為,不免令他灰心和反感,因為當日他實是誠心為她做了些事。至於劍法,那不過是碰巧學來,並非因要學劍法而為她做那些事。

  羅淑英冷笑一聲,道:「嘴巴上說得蠻好聽的,可是……」

  鍾荃面色毫不變動,也不開口分辯。

  她道:「我自從為了一句誓言,將自己禁錮在那山谷的石屋中,整整過了四十個年頭。然而,你這可惡的小畜生,卻把我迫了出來,小毛也因你而餓死!我真看不出你這種人,還會講究什麼仁義?」

  鍾荃乍吃一驚,神色變動,問道:「我幹了什麼事?」

  她道:「你殺了鄰谷那位賀谷主,是麼?人家每隔十日,便命人送一次食糧用品來,四十年來如一日,也不肯教我知道此事!這樣的人,你卻把他殺死,小毛因此餓死木屋中,這不是等於你間接殺死小毛?而我因小毛之死,不得不毀諾出屋……你還不知自己幹下了什麼事?」

  鍾荃不覺怔住,他哪能知道其中有這種連鎖關係?事實上,他也不想殺死賀固,只因賀固的外門功夫「白骨羅剎功」太過陰毒厲害,迫得自己不得不以未煉成的「般若大能力」去遮擋。那種先天真氣,無堅不摧,能發而不能收,因此將賀固擊斃。

  他也料不到土行孫賀固,竟是這麼一位人物,能夠為別人效勞了數十年而不求當事人所知。這才是真正的英雄胸襟啊!他不由得極度後悔和歉疚殺死這麼樣的人物。於是,他的面色由灰轉白,極是難看。

  羅淑英舉棋不定地沉吟一下,她正在疑惑這外表誠樸的少年是否表露出真情來。若是真情的話,那麼他之殺死賀固,必是另有內情,並非以前所想像的偽君子。但忽然間,她又覺得這種誠實的德性並不可貴,這好像是個累贅,常常使人有束手縛腳的苦惱。

  於是她仍然輕蔑地哼一聲,拋開剛才的思想,重複仔細地打量這少年人一眼。然而,這少年臉上那種磊落的神情,以及挺直的身軀所表示的堅定意味,使她一時沒話可說。

  又歇了一刻,她道:「你雖然表示得很堅定,並且對殺死賀谷主之事悔疚,可是他終是死了,再也不可復生,至於你,也未必硬得過我的酷刑。你信不信?」

  鍾荃暗中打個寒噤,他知道道家玄門,甚多稀奇怪異的法子,尤其她的太清派,更是玄門中最厲害的一派。武林中各家各派本也有不少陰毒手法,能使人苦不可當,但求速死。她乃是太清派的嫡傳掌門人,所施之手法,自然更加厲害。

  「我並不想以威迫你。」她又道:「我只要你知道一件事,便是普通人所認為『對』的觀念,對我未必適用!即如你方才違抗我的命令,只因為我的命令太以殘酷無人道,故此你寧死不從!這本是丈夫氣概,男兒本色!可是對我而言,卻不適合,你最好明了這一點……」

  鍾荃聽了,茫然點頭。她這番話,未嘗不是道理,但卻是有點兒太過玄妙的道理,可把他弄得有點混淆,似乎許多事情無從推論了。

  羅淑英得意地微笑一下,似乎是甚為欣賞這些自創的道理。

  霎時間,她自己也安心了。自從她在迷魂谷禁錮了四十年,她已不屬於這個世界,然而,她總未能夠安心地超然於人世之上。如今理論上既有所根據,便能夠安心了。

  她舉頭四看,這座廟宇因為年久失修,其中一個角落竟然坍崩,露出個大缺口,神龕上供著的三清神像,都殘缺陳舊不堪,蛛網處處,敗葉滿階,十分荒涼光景。

  這樣子的破廟,又是在人跡罕至的曠野,還有個廟祝,倒是件奇事。不過,她沒有理會,卻認為這廟祝大是冒瀆神靈,也不收拾一下各處,罪已該死!

  她道:「我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操有這世上人們的生殺之權,你可明白?」

  鍾荃連忙搖頭道:「我一點也不明白,你越說就越糊塗。」

  她不悅地哼一聲,卻聽鍾荃又道:「除非你已不在這天地之中,否則,總是和這天地渾然一體,可是你卻否認這道理。」

  羅淑英秀眉微蹙,慍道:「小孩懂得什麼?你試試幽居四十年而不出屋半步的滋味。」

  鍾荃努力地搜索以往累積的學問,打算發揮一下自己剛才的主張,可是,他終於被迫放棄這企圖,因為他確實無能為力。

  要知羅淑英幽錮空谷達四十年之久,不免心理有點變態,關於事物的「是」與「非」,往往因時間而改變。再說她雖然認為自己已非世俗之人,乃是超乎現世的,殊不知凡是不滿現實的人,究其本身已是現實的累贅。因為同一個天地產生了現實,也產生了她本身。她如何能將自己從渾然一體的天地分割出來?有如我們將自己的肢體分割開?當然鍾荃無法說出這番道理,指出她僅僅是不滿現實而已。

  她變得嚴厲地道:「現在我命你將那廟祝擲在廟後的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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