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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第三十五回 豪氣沖霄葬身何處 秋風流水劫運今朝

  羅淑英一徑離開西安府。她曾經回家一遭,卻是在晚上人靜之時。

  她幾乎踏遍了家中每一間房子,卻沒有人是她認得的。四十年來的變遷,老的都逝世,而年輕的也衰老了。加之在睡眠中,她更認不出那些人的樣子。不過,從廳堂上掛著的舊日字畫,卻證明這兒依然是以往的羅家。

  她在一對年老夫婦的房間中,拿了不少銀子,以作為路上盤纏。她很疑心這對老夫婦是她的兄嫂,可是,她終於沒有叫醒他們。

  不久,她由一些江湖傳說中,追尋到鍾荃的下落,便一徑追到京城。

  她沒有在客店歇宿,這是一來她身上的銀子有限,二來她不想和那些凡夫俗子說話。於是她順腳走進一座極寬敞的後花園中,其中亭榭樓閣,也不知有多少,便隨意在一座沒人居住的閣樓上歇腳,哪知這裏正是和珅相府的後園。

  這天晚上,她先到萬通鏢局走一遭,卻沒有探出什麼。回來時,忽見前面一條影子閃過,倏忽已出去老遠。

  她被這位夜行人身手之快,觸動了好奇心,立時施展輕功,銜尾而追。一直到西城那邊,那人影在一處屋宇隱沒,她連忙追上窺探。只見那是一座大宅的偏院,小廳上燈火猶明,一聲清脆的下棋聲傳進耳中。

  那兒赫然有三人,兩個坐著的正在下棋,一個是面色血紅的老者,灰白的頭髮鬆鬆散散,相貌甚是堂皇威武,雖然是坐在圈手椅中,但仍顯見身材極是魁偉。另一個卻是個三旬左右的文人模樣,眉宇清秀,兩邊額角極深,顯然是喜作深思之士。

  那站著的人最是年輕,一襲長衫,一柄摺扇,使人但覺儒雅風流。可是那雙黑白分明的俊眼中,卻隱隱有一種威棱光芒。

  她知道這站著的少年書生,便是所要追的人。此時一見他竟是這種裝束,而且年紀又是這麼輕,不由得大為駭異。

  眼光移到那位紅面老者臉上,心中猛然一動,訝想道:「這老人面紅得異乎尋常,似是中了天地間某種奇毒光景。哎,他動作之間與及勉強收束住的眼神,顯然是精氣已竭,只怕過不了今晚。」

  中年秀士苦思良久,舉手拈子,「叮」地微響。

  那紅面老者忽然豪邁地大笑道:「這一下妙絕天下,我這一絕,已得傳人了……」

  那位中年秀士起身恭謹地施了一禮。

  紅面老者轉面顧視,後面的少年書生連忙繞出前面,朗聲道:「師父,陵兒在這兒……」

  紅面老者點點頭,道:「今晚你來得正好,否則咱們恐怕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少年書生和中年秀士都不敢作聲,似是早知道他言中之意。

  那紅面老者依舊那麼豪邁地宏聲道:「我生平所為,悉隨心之所欲,俱可稱快一時!可是,當我做完那些事之後,痛快之中,仍然不免有空洞之感。想不到臨終之時,眼見兩種絕技有了傳人,方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快事……」他的豪氣把中年秀士那種智者般的光芒以及這少年儒雅威棱的風度都淹沒了,但也隨即變得疲倦似地靠在椅背上。

  剩下的兩人,失措地對視一眼,竟沒有說半句話。

  「記得二十年前,我獨自踽踽來到京師……」他的聲音較為低沉,似乎是因為緬懷當年之事,以至豪情頓減:「那時候袁道你才是十七八的小夥子!」他的眼光,掃向那中年秀士。

  這位名喚袁道的中年文士應了一聲「是」,他又道:「虧得你父親好眼力,我便一直留居在這裏,直至今日。回想起來,我一生予取予攜,榮與辱都是各走極端,有這樣的下場,可算是得天獨厚……」

  歇了一下,他忽又奮然道:「我素來不慣作退一步的說話。你們此刻聽了那些話,也許會十分驚異,難道我也像那些凡夫俗子般,落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窠臼中麼?呵,呵……」

  少年書生輕輕地叫聲師父,道:「你那局棋,不下了麼?」

  紅面老人像是沒有聽到少年書生的話,忽又將魁偉的身軀坐直,宏聲道:「我剛剛在想,那一代天驕的成吉思汗,當他瀕死之際,會有什麼感想和遺言……」

  話一出口,頓覺豪氣飛揚,鬚髮俱動,神態威猛之極。外面窺看的羅淑英差點兒「曖」地叫出口來!

  這刻,她心中已知魁梧的紅面老人,乃是她從未見過面的師兄朱五絕。她推想到這位棋琴書畫加上武功稱絕天下的師兄,定是中了無可救治的劇毒,故此有這種臉色和這番臨終訣別的說話。

  朱五絕豪氣斂處,扼腕慨嘆一聲,道:「陵兒你已得了我武功之絕,足可橫行天下。你的身世,袁道尚未知道,停會兒可以告訴他,否則將來你們難免誤會。因為袁道崇尚儒術,見你大開殺戒,便不免會生出嫌隙。其實,在這舉世滔滔,眾人皆醉的時世,任何人都可以率性而行!我是主張一個人應該完全將世俗用以束縛性靈的枷鎖都除掉,自由地發展其人格,結果怎樣,便是怎樣……」

  袁道嘴唇囁嚅一下,似是想反駁,可是終沒做聲。

  朱五絕又道:「我的五樣絕技,兩種已有傳人。另外書畫兩道,世間盡有天縱之才,不必理會。只有琴的一項,恐怕會自我之後,終成廣陵絕響……」

  毒書生顧陵倏忽入房,轉眼又出來廳中,手裏抱著一把古琴,龜紋隱隱,古雅可愛。他將琴放在棋枰上。

  朱五絕定睛看著這把「玄天琴」歇了好一會兒,才伸手輕輕一撫。琴韻流轉,隨風飛揚,雖然只有數聲,但外面的羅淑英已聽得呆了,但覺心魂直欲隨著琴韻飛上雲間。前塵影事,陡地兜上心頭,不禁熱淚滿眶。

  「嘣」地一響,琴絃盡斷。朱五絕愀然不樂,對琴道:「你何必再示凶?我何嘗不知道啊!唉,琴經所謂:『眾弦俱絕,人琴共亡』。果真不誣,果真不誣……」

  他舉目一瞥袁道,說:「此琴係為古昔在隱雨昔控鯉升天的仙人琴高所遺,價值連城。然而方今天下更無人能配撫弄此琴,適才此琴已預示凶兆,欲隨我於泉下,曷勝浩嘆……」

  袁道肅然道:「正該如此,此琴若被凡夫所辱,毋寧與師父同為玉碎……」朱五絕縱聲長笑一聲,伸掌一拍,几上的古琴,化為片片碎裂。

  羅淑英被他這一下驚醒,收回自家迴腸蕩氣的思潮,暗自忖道:「這位師兄邁絕古今,在這臨終之際,兀自豪情勝慨,不減昔日,與弟子們談笑從容,這世間上還有什麼能夠阻嚇他的?只不知他所中的劇毒,有沒有什麼解救之方?若有的話,我將不辭關山風塵之勞,為他求取……」

  這刻,她忽然動了現身相見之心。當年她師父玉蕊仙人,乃是暗中將太清門秘籙授與朱五絕,是以朱五絕算得是太清門別傳弟子。

  可是,她還未曾有所行動之時,廳中的朱五絕已霍然起身。袁道和毒書生顧陵肅然並立,神情上微微顯現得淒惶。

  朱五絕拍拍身上衣服的皺紋,倏然轉身而出,將要踏出廳門之際,忽然回睨兩人一眼。

  那兩人肅立不動,但神色上的淒惶不安,卻已掩飾不住。

  朱五絕呵呵一笑,道:「大丈夫視死如歸,你們何必作兒女之態?我此歸道山,也是人生必經之路。你們須記取今日之事,以作他年的榜樣……」他再舉手作別,然後走出廳子。

  歇了一會兒,廳中的中年文士袁道輕輕喟道:「師父此去,也不知埋骨何處,思之令人淒絕。」

  毒書生顧陵奮然道:「師父一代天人,睥睨當世,豈能臨死遺屍榻上,全無氣概?臨別之言,教人深省……」

  廳外的羅淑英,早已在朱五絕離開之時,跟著走開。這時她已知道朱五絕乃是趁著尚有餘力之際,自己遠覓僻靜之地,以作埋骨之所。她感染到朱五絕那種對死神仍不屈服的大丈夫氣概,這使她滿腔熱心沸騰,一時覺得人世上種種磨難,在這位豪情的師兄之前,似乎都微不足道。

  她不能暗隨師兄行跡,因為她既已知道朱五絕乃是不願在床笫之上死去,而給別人以無力對命運抗爭的弱態。這樣,她焉能再現身,使得朱五絕臨死也無能達成這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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