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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鍾荃但覺自己許多觀念都崩潰了,那是不但在理論上無法站得住腳,而且,根本上也無法抗拒強權暴力。

  他悲哀地嘆口氣,走過廟廊下,一下子將那廟祝連人帶被扛起來,腳尖微一用力,已飛縱出廟去。

  廟後的小溪離這廟大約有半里之遠。羅淑英等他出了廟後,立刻便攝神靜慮,傾聽動靜。她這一留上神,可以察知周圍數里內的動靜。

  鍾荃一徑飛躍到半里外的小溪旁邊,忽然心上掠過一個念頭:「唉,不管怎樣,胡亂殺人到底不對,即使她有權這麼幹,但我可不能做幫兇呀!若給師父知道,豈不大大傷心?我不如悄悄將這人放了,另換塊大石擲下溪中充數……」眼光一瞥,正好瞧見不遠處有塊大石頭。

  他這刻卻不知道廟中的羅淑英,這位一代奇人正以無上玄功,傾聽著他的一舉一動。當他停步思維,羅淑英已經知道了,並且猜疑他有這種企圖,立刻施展出無上輕功,宛如御風般飛來。

  不久工夫,她已經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後數丈之外,察看著他的動靜。只要鍾荃一違背命令,便立刻發出道家罡氣,將他粉身碎骨。

  危機四伏,存亡一髮,鍾荃倏然雙手舉起長形被包,高舉過頂。

  她失望地吐口氣,收回那弩張劍拔的勢子,暗忖道:「這少年果真誠實不欺,心口如一。既沒有違背我的命令,可不便這刻殺他。」

  只見鍾荃雙手一扔,「噗通」一聲,將手上的長形被包扔在溪中。

  裹住的棉被在水中忽然鬆開,被中的人倏地浮現出水面。她的眼力何等銳利,已瞧見那頂髻,正是如假包換的那廟祝。立刻如響斯應,翻身飛縱回廟。

  這裏鍾荃還躑躅溪畔,喃喃自語道:「廟祝啊,你別怪我太狠,把你已絕氣多時的屍身擲在水裏頭。換作我是你,也願意將無知覺的臭皮囊,換回活人的苦難……」

  原來當他想到要暗中放掉那廟祝時,立刻便發覺肩上的人有異。因為他將這廟祝扛在肩上,無論如何,即使沒有醒來掙扎,也應柔軟垂下。但這刻肩上的人仍然硬崩崩地直挺著,簡直是具僵了的屍體。當下伸手一探,觸手處冰冷如石,毫無半絲生氣。這才知這廟祝依然躺在被窩中之故。

  於是他便決定將這屍體擲下溪去,只因他是個心胸豁達、極肯為人設想的老實人,反正人已死掉,擲在溪中還不是所差無幾?殊不知此舉卻救了自己一命,亦不可謂不險了。

  他回到廟中,只見羅淑英盤膝坐在供案前的地下。曙色已侵入廟中,曉風颳得階前的敗葉,發出枯燥的聲音。

  她惘然地注視著一張殘葉隨風移動,直到那殘葉吹到階邊,再也不能移動,她的眼光也定在那裏!

  鍾荃在階上坐下,離她不遠。

  他覺得這幾個時辰的盡力奔馳,比之廝殺整天還要疲累。當下雙手托腮,肘子擱在膝頭上,努力鬆弛一下,心中不由得想起那匹變得神駿非常的黃馬來。

  他將以後的事完全撇開不想,因為他這時感到,自己已經失去自由,以後的事,全都不由自主了。何況許多事情,都是他無法得到答案的。心上忽然湧現起陸丹的倩影,禁不住悵惘地嘆口氣。

  「她也許趕得及救活,但也許已經死了。唉,這人生是多未變幻無常啊!」他嘆口氣,又痴想道:「若果她還在世上,而我能夠永遠和她在一起的話,即使要備受無數苦難,才能得到這美滿的結局,我也願意……」

  側面的羅淑英被他嘆息之聲驚動,轉眼注視著他,發覺了那種落寞的神情。

  她不滿地搖搖頭,輕輕道:「秋天又到了,然而你這年輕人懂得和遭受過什麼?也學那些飽受風霜的人般,無端嗟嘆。」

  她隨即將視線移開,仍然用輕輕的聲音唸道:「少年未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餘韻裊裊,楚楚動人。在她這時候,果然是「欲說還休」的心境,是以這首詞,份外能夠感動自己。

  這一剎間,她已流露出女性的溫柔,使得鍾荃不知不覺地對她同情起來。但心中仍然否認她所誦上半闋的詞中之意,因為他已認為自己懂得了「愁」的滋味,並非是如她所說般「強說愁」。不過,他也已原諒她的錯誤,因為他自個兒也是到現在才感到驀地已經長大,從而體味出所謂「愁」的滋味!

  她大概是太久沒有和別人談話,因此產生一種說話的慾望,不管所談的是什麼,她都願意談談。當然,這也是基於她已認定這少年的確老實可靠,才會撤消了從原始至今人類仍有的疑懼本能。

  她道:「我在那石屋中,已看過四十次秋天的落葉,那種滋味,並非僅僅一個『愁』字,便說得盡。」

  鍾荃忍不住道:「你為什麼要獨個兒住在那屋子裏呢?而且一直住了四十年這麼長久,我真想不透……」

  她傲然昂起臉,對著簷邊的天空,更為明亮的曉色,將她美麗的面龐映得更清楚動人,尤其那對秋水般的眸子。

  「當年我和你一般年輕的時候,我也不會懂的。至於現在呢,我卻可以驕傲了……」她中肯地把以往的事,扼要地敘述一遍。

  廟外的秋風,掠過曠野大地,發出寂寞的聲音,似是為她敘述這淒涼遭遇時的伴奏。

  鍾荃聽完之後,無言地低下頭。他心中完全為她這種偉大的情操而充滿感動之情,也為了這種堅定互信的愛情而神往不已。

  她是這麼久未曾叫過袁文宗的名字,此時雖然是對著這青年人敘說當日之情,但每當她提起「文宗」這名字時,便宛如瞧見他含笑佇立在面前……但那瀟灑的身影,轉瞬幻滅,她流下兩行珠淚,沾濕了襟袖。

  最後,她以冷酷的聲音,將結論說出來,那便是她有點懷疑青田和尚沒有去找到袁文宗,告訴他這回事。她要查明白這件事,假如是這樣的話,她便要將青田和尚凌遲處死,而且毀壞天下寺廟,殺盡佛門弟子,用「血果」來補償青田種下的「惡因」。

  鍾荃與佛門有極深的關係,當時不覺為之心寒,但當他想到自己的性命,也是危於累卵之時,只好輕嗟一聲,不置一詞。

  這一聲輕嗟,卻使羅淑英驚訝不置。她露出詫異之色,道:「怎麼?你是崑崙弟子,何以不挺身而起,只嘆息一聲了事?難道還會同情我的遭遇而不反對這種做法?」

  鍾荃當然不是這意思,可是要他詳細深入地分析,卻也辦不到,只好苦笑一聲。

  她沉思了一刻,便攝神定慮,調息呼吸,行那道家無上坐功。

  鍾荃本也想坐坐,可是,當他一想到命在須臾,似乎大可不必多此一舉,立刻便放棄這念頭。

  這刻,他宛如那些臨死之前的人一般,心中既空空洞洞,卻又似有千言萬語,倒把那顆心兒吊上半空,不上不下的,甚是奇特而難受的滋味。

  他懶得去回憶往事,又不願心中空洞無所歸依,不覺有點煩躁起來,猛可站起身,踱出廟外。

  放目曠野茫茫,青綠的顏色中,夾有不少枯黃,尤其是許多樹木,挺著光秀的枝幹,在秋風中搖顫不休。他喃喃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咳,真個人何以堪?」

  順腳而走,不覺到了廟後半里外的溪畔。岸邊的溪水,都靜止不動,許多落葉漂浮在上面,每一片的形狀和遭遇都是十分相似,然而,看起來卻像各有各的打算,彼此絲毫沒有半點休戚相關之意。

  他不由得聯想到「人生」的種種現象。自古以來,多少的苦痛是一再地發生在這世上,甚至於在同一人的身上,同樣的痛苦會發生兩次或兩次以上。至於同時或同地而不同其人的可怕遭遇,更是常有所聞!然而,人類具有萬物俱無的智慧,何以不能從累積的經驗中,尋到有效的辦法,將痛苦從這世上連根鏟沒?為什麼就讓這種種不同的痛苦,一再地在世間發生滋蔓?就像這些水面上的落葉般,各不相干和漠然地在互看淒涼的下場。那當然是因為沒有「智慧」的緣故,然而人們為什麼不那樣彼此關顧愛護地好好活過一生呢?

  「我寧願像莊子所謂『魚相噓以濡,相濕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我和她一樣遭受人世痛苦的磨折,本應彼此關懷才對,可是她當然不會這麼做。但即使她肯這樣做,我也毋寧沒有這種痛苦磨折後的關懷……」他悄悄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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