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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她勉强答允留下来,可是,这个晚上,她老是心中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钟荃的可恨处,忽然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宝剑,疾跃出观,就在半夜中,直奔西安。

  人的心理,最能够影响生理。本来以她这种内家高手,即使因种种原因而恹恹欲病,但只要能够静心休息一下,什么病也得霍然而痊。可是她适得其反,本来已经乍寒乍热,似病非病,偏偏又情绪激荡之极,夜半起身疾奔。

  出了城外数十里路,脚步便放缓了些,因为这时她也觉得不太舒适。

  直走到天明,她不能再飕飕飞奔,只好将剑背好,缓缓而行。

  走了好一会,身上因奔走而生的燠热已过,晨风侵体,立刻机伶伶打个寒战。

  她忽然惊觉自己恐怕会生病,心中一慌,似乎更加不舒服了,想要雇辆大车乘往西安府去,好歹总要见着朱修贤,那时便不致于太狼狈。

  然而当她想到雇车,猛可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带银子,光是一点点零碎银子,路上只堪充作食用,再不能花钱雇车了。有心回转洛阳吧?这一程已赶出百余里路,似乎回头又不甘心,当时咬咬银牙,便一直往下走!

  两天之后,到了西安府,却遍寻不着朱修贤的下落,当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她自己知道,这一路她好不容易苦捱到西安,全是仗着内功底子深厚,硬给挨过来。但体中所受那点风寒之气,以及用力过度,却是再难支持下去,况且,身上已不名一文,教她如何是好?

  她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唯有立刻回头,赶紧走回洛阳去。然而这一走回头,因脑昏头胀,竟然错了方向。沿着往南的大路,由半夜走到翌日中午,到达一个名叫玉泉的大镇。问问路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走错了方向。

  这一下打击,几乎令她立刻昏踣于地。

  她忽然作了个奇异的决定,便是她发觉自己已不可能再支持回到洛阳,更不必说回到四川峨嵋,这时,她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条,但她却不能让自己在死后,仍然受到庸人俗子的侵扰,是以,她一径向山脚走去。

  人迹渐杳,而她也觉得更为难受。

  她惆怅地随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下,稍为憩息一下,然后,再往林中深处,往那永远没有人迹到过的地方。

  那只白鸢在她头上不住地盘旋叫鸣。牠似乎也知道主人体弱难禁,不敢往她肩上落下。

  她对自己喟叹一下,正想奋起余力,快点动身往森林中钻进去,然后,静静地结束此生──这可怜和短促的一生。

  可是,她马上愣住了。在她侧边不远一个白石砌成的湛净小潭,边缘一块大白石上,竟然传来一下哑毒的嘶声。

  她久居峨嵋,往常见过不少毒虫恶豸,尤其峨嵋山时有异人来往,耳闻目染,对于天下毒物,见识极多。这时一听声音,竟是传闻中一种具有灵性的奇毒之蛇,名为“豹蛇”。

  这种豹蛇天下罕见,所现之处,必因产有灵药,因而守护一旁,准备服用灵药,解去体中天赋奇毒。那种奇毒,不但生物触上必死,便是这豹蛇本身也会因蕴毒太久而自毙其身,是以非老是找寻灵药异果以解毒不可。

  她头上那只白鸢,乃是长虫的天生克星,最喜杀蛇充饥。再毒的蛇,也当不起牠铁爪银啄凌空一击。

  “怪不得雪儿不肯下来了。”她想,一面缩回下石的势子,但觉一阵乏力,便靠向后背的石头上。

  “我并不怕死,尤其死在这等毒物身下,更没有痛苦。然而我怎能暴死此地?”

  头脑中一阵昏眩,使她不得不闭目喘起来,雪儿清亮的鸣声在头上铿锵地回响不休。

  忽然间,她记起那天晚上,从相府里逃走出来时,钟荃凑巧赶上她,把她抱住。那时候,雪儿在上面鸣叫引路,他用那强壮的手臂,将自己整个抱起,平稳地飞跃,那是多么温馨和值得忆念的片刻啊!而且还将面颊贴上来!她嗅着那男性的气息,一种美妙的刺激,使她全身起了颤栗!

  如今,她也在微微颤栗。她痛恨起世上的一切人,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那却仅仅是为了钟荃的缘故。

  雪儿疾急泻坠而下,冲得风声激荡,她不必张眼去瞧,也知道雪儿正和那条特别细长的豹蛇,展开一幕大战。不过,她还是睁开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蛇鸟大战的开始。

  那条豹蛇早知克星已到,却仗着奇毒天生,并不惧怕,早将极长的身躯盘成一饼,仅仅伸起那三角形的蛇头,注视空中敌人来咬。

  雪儿似乎不敢吃牠毒气喷着,因此以极巧妙的飞行术,忽而一冲,到了危险的范围之内,立时又直直倒飞起来,神速灵巧之极。

  每当那条怪蛇略一偏头,向着那株碧树顶上的朱果,牠便疾冲急坠,使得这条横行深山大泽的豹蛇,非全神迎敌戒备不可。

  这样一上一下,或者是盘空打圈,对耗了许久,陆丹心身交疲,颓然闭目。

  猛可鼻端嗅到一阵极幽细的香味,入鼻便觉浑身起了说不出的快感。那阵香气越来越浓,这时,已不只是使人生起快感,却是陶然欲醺的感觉,宛如美酒入口令人酡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然而有时也觉得有点宿酲未解的难过滋味。

  她又睁开眼睛,只见那豹蛇始终没有接触那朱红的果实。

  “其实此蛇太笨了。”她疲然想道:“只要猛然一偏头,便可将朱果吞下,那时,即使雪儿扑下,也来不及了……”

  那条豹蛇果真没有这种突袭的企图,虽则不时偏首去接近那朱果,却始终没有突然将之吞掉。

  雪儿却是每当豹蛇首微侧,便疾冲急泻而下,使得那蛇立刻昂首相向,口中血红的蛇信直在颤抖吞吐,发出难听的嘶声。

  她不解地移开眼光。现在,太阳已隐没山背后,虽则天色尚早,但因阳光被山峰挡住,无端浮动起黯淡的气氛!

  “我太疲倦软弱了!咳……现在我似乎不能恨,也不能爱,只能模糊零乱地胡想……要是爹爹不是被昆仑的人气死,那么,我便可以安心地和他……可是,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啊!这不单是爹爹之仇,他……我……”她漫然地吁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身上微微觉得寒冷,她看看那轻薄的白罗衣,觉得的确太过薄了。于是,她忽然想起绣房之中,围炉拥裘的温暖滋味。

  渐渐,暮色遮淡了天边的余晖。她麻木地注视那方白石上的豹蛇,以及那时隐时现的矫健白影。

  猛可脚步之声传来,跟着一条长大的人影冲了过去,像一阵风似的那么快。

  她的眼光稍为抬起一下,然后又垂低了,但仅仅这一瞥,却已看清那人特别巨大魁伟的身材,光溜溜的脑袋,周围一圈白痕,那是横练功夫中“油锤贯顶”的功夫,还有那根又粗又长的黄色竹杖。

  在这杳无人迹之地,竟会有人如风而过,而且也不停留一下,似乎并不惊讶有位白衣姑娘的存在,还有蛇鸟之战。这一切一切,都是这么令人惊讶迷惑。

  但不论是那傻大个儿方巨,抑是山石上倦羸待死的白衣姑娘陆丹,都没有将这些印象搁在心中。一是忙得不会搁,一是倦累得不能搁。

  她徐徐闭上眼睛,就像那垂死的老人般,缓慢无力地闭上眼睛。脑子里许多活动都停止了,她生像要回到那遥远的本来的地方,微蹙的眉毛,渐渐放松。

  猛可一阵脚步声,从那大个儿去路传来,空中的白鸢也急鸣连声,倏然束翅坠冲。白影一闪,又复飞上天空,那豹蛇嘶嘶急叫数声,然后,有人山崩地裂地断喝一声,直震得四山回响,嗡嗡不绝。

  她也震动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那个像座小山的大个儿,已经冲到潭边,随着震山摇岳的喝声,他已一杖扫出。同时之间,头上鸢声急鸣,风声飒然而至。那条豹蛇本来身躯一震,似欲飞蹿模样,恰好白影当空罩下,立刻又昂首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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