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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袁文宗“喔”一声,抬起头来,怅然道:“青田你几时来的,我真没有发觉……”

  随即又垂头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个把月来,我简直不是活着。唉,可惜你去洛阳住了大半年,一点也不知道我最近的变化……”

  袁青田静静听着,并不答腔。

  “你知道前年我娶你大嫂时,乃是两相情愿,盟山誓海。可是,前几个月我碰上一宗事,竟把我弄得掉在进退维谷之境!”

  袁青田道:“不瞒大哥说,我这次由洛阳回来,心中也是淡漠得紧,把这尘世诸般扰攘,全都看破了。故此决意回来,和大哥聚聚,还我旧时清福,倒不料大哥忽然会为情困扰起来。”

  他知道袁文宗情爱甚笃,是以一看到那首诗所感叹的,乃是关乎爱情,便大大惊讶。不过起初不知为的是谁。如今约略一说,便知道他定是遇到另外一位佳人,因而产生无穷烦恼。但他仍然没有追问。

  袁文宗果然又继续道:“青田你坐下,我约略告诉你这经过。四个月前,我独个儿漫步到沈家园赏花,忽然在一株海棠后面,转出一位丽人。我生平真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郎,不由得看呆了。她却没有怪我,竟然与我攀谈起来。于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罗淑英,乃是沈家大先生的外甥女。我们稍一接谈,便立刻为对方的才学容华所倾倒。那天我回家后,但觉你大嫂虽然娴淑,可是太庸俗,霎时竟发现了她许多不堪之处,心中嫌厌得很。往后我便天天往沈家赏花,实则和她见面。沈家的人除了大先生、二先生之外,闲常没有人会到园中深处。我们便天天在‘选韵亭’中见面,盘桓整日。终于你大嫂知道了这桩事,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表示。直到如今还是这样……”

  袁青田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大嫂既不干涉,那大哥你还烦恼些什么呢?”

  “唉,故此事情之奇,常出人意料之外。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困扰到这样子……”

  袁青田茫然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是她不肯啊!”袁文宗只说这么一句,袁青田立刻恍然大悟。

  袁文宗又喟叹道:“是她不肯啊。她果真是人间仙子,岂能屈居媵妾地位?不过当我回到家里,虽觉得你大嫂太俗,但念起这两年欢好之情,以及犹在耳际的盟誓,我又岂能无端休她?青田,我怎么办才好?”

  这一问把青田问哑了。若以他看破世情的想法,这问题根本便不存在,但那困扰中的人并不是他,于是便大大为难了!

  他闭口无言,良久,才嗫嚅道:“大哥,这桩事慢慢再商量。看你日困愁城,真是人比黄花瘦。我们不如到什么地方走走……”

  袁文宗同意了这提议。袁青田可不敢提起沈家园,忖想一下,便提议道:“我们此刻往宝林寺一趟。那儿不仅饶有园林之胜,而且我也极想拜会阔别半年的方丈明理大师。”

  袁文宗无可无不可地徐徐站起来。青田是骑马来的,当下吩咐书僮着人备马,以及带备笔砚之类。那书僮名字是小毛,年纪已有二十,面目淳朴,一向最是忠心,得了吩咐,连忙赶着办好。当下三人一同出门。袁氏兄弟并骑先行,小毛随在后面。径向十五里路远的宝林寺进发。

  个把时辰之后,便到了宝林寺。这宝林寺占地极大,寺中除了宏伟庄严的建筑物外,还有园亭池丘,树木郁苍。小桥流水掩映其间,使人流连其中,恍如在名山寻幽探胜。

  他们本是相熟之客,因此虽然大半年没来,寺中僧侣仍认得他们。这时因为得知寺中唯一可以倾谈的明理大师,正在做功课,不便打扰。两人便连佛殿也没去,一径穿树过桥,来到一座小丘顶的红亭中,暂时落座。

  袁文宗近来好酒,是以那书僮小毛带备一瓶竹叶青。这时命他拿出来,在石几上摆两个酒杯,斟满酒之后,两人各持一杯。

  袁文宗苦笑一下,仰头饮了大半杯。

  袁青田浅呷一口,道:“这竹叶青虽是香醇,但浓冽之极,大哥慢慢饮。”

  袁文宗举手遥指道:“青田你看,不管这里乃是世外之地,到了秋天,也是景物萧疏,触目凄凉。今日不缘能与你登临此地,而且幸有青州从事,以佐谈兴。你别阻拦我的兴头!”

  袁青田见他说得沉郁,便不多言。转眼之间,三杯落肚,袁文宗面上微酡,神采流动。

  小毛独自坐在亭下石阶上,忽然张口讴唱,却是当地民谣。这大片幽静的地方,只有他一个声音讴唱,便显得十分凄清孤独。

  袁文宗频频叹气,自斟自饮,又喝了三杯。

  袁青田喝着闷酒,也有了点酒意,忽然觉得袁文宗这种自寻烦恼的人,委实又可哂又可怜。转眼瞧见亭阶上的小毛,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霎时心中闪过一道光亮,如有所悟,却又未曾真个得着这妙悟真谛。

  文宗大声道:“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随着语声,竟然流下两行情泪。

  袁青田正待劝慰,袁文宗摆手道:“唉,你别理我。你说得对,百丈红尘中,多少情丝恨网,等人们自己撞进去,再无能自拔……我还是一了百了,将这可恼浮生捐弃!”

  袁青田也不知他的话是真心的,抑是随口道出。沉吟一下,再抬眼瞧他时,只见他一脸坚决的神情,甚至乎带出轻松的神色,这才暗自一惊。

  他道:“青田啊!我反复把这念头想过,可是又不敢着意细思。如今好得多了,但觉心中无甚罣碍……”

  亭下步声乍响,一个装束古怪,面目黧黑的僧人,从树阴那边转出来。袁文宗好像又忘了方才的话题,睁大醉眼道:“那不是天竺来的僧人么?”

  袁青田应声是。但见那僧人身上斜披的白纱飘飘,在亭下那溪边树下趑趄一下,法相庄严之极。在这幽林小溪之畔,乍见这么一位画中罗汉般的天竺僧人,使人顿生一种洒落出尘的情致。

  那天竺僧人的眼光,移到红亭上。袁文宗霍然站起,但身体不稳地摇摆一下。他招手道:“大师请来亭上……”

  那天竺僧人诵一声佛号,飘洒地走上亭来。彼此一接近了,但觉那天竺僧人鼻挺目陷,广额方颐,浓黑的长眉下面,那两道目光馎出智慧光芒。他打量袁氏兄弟一眼,开口道:“施主一念轻生,却惹下身后无穷事故。”

  这天竺异僧说的汉语,不但流利,而且纯正非常。这刻一开口,便深中袁文宗心事,使得袁氏兄弟禁不住诧异地啊一声。

  三人落座之后,袁文宗摇头道:“不才并不至于轻戕父母之躯,不过……却是必人空门,托庇于佛祖座下,免得千般烦恼,日夕侵啮此心。”

  那天竺异僧轻轻点头,道:“一切早已前定,贫僧不能挽回。”

  回眸见袁青田凝视着他,便微笑道:“贫僧与施主大有缘法。施主可觉得贫僧面熟么?”

  袁青田果然是心中对这异僧有着熟悉之感,便承认地点点头。那天竺异僧自我介绍道:“贫僧法号左右光月头陀,此生行脚遍及宇内,立愿广积功德千万,施主也许能够赐助一臂。”

  他的话乃向袁青田而说,青田连忙道:“大师即管吩咐。”

  左右光月头陀微笑道:“施主果是有心人,你附耳过来。”

  袁青田忙移身过去。那左右光月头陀在他耳边说了好些话。袁文宗见左右光月头陀冷落他,便独个儿举杯喝酒,一气喝了两杯。小毛走将过来,道:“大相公你喝得太多了!”

  袁文宗悄悄道:“我是注定此生凄独,你看他们也不理我了。”

  小毛不平道:“大相公别管他们,我小毛是帮定你的。”

  袁文宗道:“那也不见得,若果我命你服侍另一人,那不是和我不在一块儿么?”

  小毛怔一下,道:“若果大相公命我跟随罗姑娘,我当然没有办法。但大相公你不会真个这样做吧?”

  袁文宗恣肆地笑起来,道:“这办法不好么?大家都解决了难题……”

  青田倏然回眼,摇头道:“这是愚不可及的下策!”

  要知袁青田刚刚从洛阳回来,并不知道袁文宗之事。那小毛整日跟随,当然知道袁文宗的心事。可是袁青田如今竟一口评定,彷佛已知话中内容。这本是出奇之事,但袁文宗酒喝多了,有点儿迷糊,而小毛则一片混沌,并不会作任何推想。

  左右光月头陀诵一声佛号,忽然起身走了。他的来去,就像谜一般令人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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