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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可是,这已足够她沉醉遐思,缅怀起当日绮旎缠绵的幸福甜蜜日子。

  渐渐天边的云山,隐没在晚烟暮霭中。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在移动,连衣服的颜色都分辨不清楚了。

  一天便这样过去,这一段光阴从生命之页上揭过后,永远也不会重来。

  她虽然仅仅在石上坐了一个短促的黄昏,可是在她沉重悲哀的心情而言,毋宁像是苦候了一生。

  然后继之而来的,又是不可捉摸的空洞的日子。

  她带着苍白的脸色,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齐了。

  沈雁飞不知又溜到哪儿去了,她检视了一下枕头底,发觉那串准备付房租的钱已不见了。

  她萎颓地坐下来,心中没有怨怪,只充满了惆怅和悬虑,担心儿子拿了这些钱,不知去干些什么事,一面在盘算怎样凑还这笔房租。

  她觉得今日特别倦,累得连晚饭也不想吃。

  但她还是挣扎起来,点亮桌上的油灯,然后拿起针线,缓慢地在灯下一针一针做起来。

  忽然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太孤单了,她竟然第一次害怕起来。

  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固然已沓无音讯,生死不明,即使像以前在她屋子后面住的一位非常老实的张大叔,也在去年死了。

  近五年来,她曾屡陷在极度的窘境中,全仗那位张大叔帮忙,才度过了难关。

  这也是何以当年沈鉴送给她几件纪念性的小首饰,能够留到去年儿于出事时才含悲忍痛地用掉的缘故。

  天壤之大,人海茫茫,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诉说一点儿心事。

  她是如此孤单和疲倦,油灯那黄色的火焰也生像同情地逐渐暗下去。

  更阑人静,灯残火暗,忽然一条人影闪将进来。

  那人在她面前仁立一会儿,在朦陇的灯光下,他仍能够清楚地瞧见他母亲灰白色的头发,有点佝偻的背影,俯伏在桌子上,她是疲累得睡着。

  他把手中一张信笺,轻轻放在桌子上,用灯台压住,他可真欣赏自己的一手好字,因此,他在暗暗的灯光之下,再读一遍。

  “儿去矣,儿父无德,绝妻弃子,虽云公事,有忝父道。儿誓踏遍天涯,偕之共归,而与母责之……”

  他很满意留书的措词和光明正大的理由。

  虽然他实在的理由,仅仅是近日手风太差,欠下赌债累累,性情又自尊妄大,受不了债主追讨闲气,故此把心一横,决定离家远走高飞,逃避这可厌的一切。

  这天晚上他偷拿了母亲的五串钱,又去赌输了,于是他被迫去实行早已想好的计划。

  乘夜去偷了姓李的那条大水牛,卖给一个私宰的人,得了几串钱,便回家包了几件衣服,写了这么一封留书,走人母亲房间,轻轻压在灯台下。

  他退开一步,准备转身离开,母亲忽然动弹一下,发出呜咽之声。

  沈雁飞起初大吃一惊,但随即便愣住了。

  那是梦中的咽声,沈雁飞年纪虽轻,但这个可还能够懂得。

  他即使在日间如何地自命不凡,以英雄自居,但若在梦中遭逢着悲惨的情景,也常会失声而恸,醒来面上泪痕斑斑,但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这种无力抗拒的真情流露,他岂能不憧。

  母亲的灰白头发,虽在微黯的灯光下,却特别刺眼。

  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怜悯起她来,而且十分同情她的一生悲惨可怜的遭遇。

  在这快将决然离开母亲而远走天涯的他,正如人之死,其言也善,他忽然十分内疚,内疚这些年来没曾好好对待母亲。

  他想象得出当她醒来,看完这张留书之后,会有怎样悲哀的反应,虽然这正是他何以会常常做出使她伤心之事的缘故。

  可是现在,他在真个要远离她膝下之时,他却疚悔和悲哀了。

  他赶快抬起头,将眼光从母亲的白发上移开。

  她那灰白的鬓发,使他深深地明白那代表着她那真挚的爱情,以及这么多年来的辛劳。

  眼泪险些儿掉下来,但终于让他忍住了。

  心上掠过的一丝天良之光,转瞬即没。

  踏出大门时,他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房间里黯淡的灯光,灰白的头发,佝楼的身躯,这一切凄凉的景象,很快便抛在脑后。

  “哼,老李去年嘲骂她跟那已死的张大叔有一手,那时候我还愤愤地半夜去刺死他的水牛。可是今年也听陈吉和醉猫王二说过这种话,她应该得到最悲惨的命运,我恨她。”

  踏着夜色,他一面想,一面向城外走。

  城门早已关闭,但他却晓得什么地方有缺洞可以出城。

  出了城外,脚下踏着柔软的黄土路,他忽然好像瞧见了母亲痴坐在那小山顶的影子。

  于是,他立刻否认了自家早先的想法,这种持久伟大的表现,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母亲的清白吗?

  故此他转而对于伤了老李的大水牛而感到欣慰,因为这可是惩戒破坏他人名誉的人的好法子。

  至于陈吉和醉猫王二,他们的赌债,今生可别想他偿还。

  他以少年人充沛的精力,直走到翌日傍晚时分,才在一个市集里用过晚饭,再拖着疲乏的双腿,在市外一座神庙中的廊下躺下歇息。他的确太疲累了,因此很快便酣然人梦。

  翌日醒来,太阳差不多已晒到屁股,他连忙爬起来赶路。

  他必须趁着羹中尚有打尖的盘缠时,尽量走远一些。

  以免那老李因失牛报官,正好自己又留书出走,这一来,可能官私两方面都会有人追他。

  官方当然是因失牛而派出捕快四处的追查,私的方面则可能是他母亲会央请人来追寻。

  但囊中那一点点钱,却不够他投宿旅店,好在他往常游荡惯了,遇上赌钱得太晚,就随便在哪儿蹲一晚。

  如今天气正热,一点不必担心着凉,倒是白天走路甚是难受。

  走了四天,这才到了襄阳。

  过了襄阳,渡过汉水,直向北走。

  他并没有什么目的。

  不过,他听母亲说过,他父亲生判官沈鉴当年乃是向北走的,一去十五年,沓无音讯。

  这次弃家远走,不知不觉便挑了北上之途。

  这天,中午打尖时用完了最后的一文钱之后(他虽然不肯投宿旅店,借以省钱,但对于吃喝,却总是又酒又肉),心里想着应该找点儿什么活做做,反正这儿离家又有好几百里路,不愁被人追查着。

  可是,此刻举目无亲,正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也。

  他一连穿越过五六个村落,耐心地求询有没有需要人手下田去做活的,但都被拒绝。

  他失望得很,看看天色已是申西之交,肚子开始饿得咕咕直叫。

  蓦见前面半里之外,有个大村落,连忙放步走去。

  但见那村落中,家家户户,屋顶处都冒出炊烟。

  他一面走进村里,但觉这村落的气派,有点跟普通的不同。

  那便是在村子里不论房屋高矮大小,都一式用坚牢耐火的泥砖为墙,且以瓦片盖顶。

  还有便是建筑得相当齐整,仿佛早已分配好地方,才盖房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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