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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原来,校书院中,依例凡是有病、嗓音失调或正值经期来潮的校书,都不列值,“轮值”的都是可以精酒喝曲的。罗集淡淡地一摆手道:“太少了,一齐上来吧。”

  一阵香风吹,一片彩云飘,九位姑娘含羞带笑而出,向三人福了一福,在锦垫上轻轻盈盈地侧身坐下。各人的侍女捧上琵琶等乐器。

  葛品扬和赵冠在玉笑珠香、珠围翠绕之间,有手足没个放处之感。

  丝竹刚起——罗集忽然“噢”了一声道:“怎么,还有三位呢?”

  鸨母满面堆笑道:“就出来了——如还嫌侍候的太少,可以向别家院里去借——”。

  赵冠暗叫:老天!这么多已够要命的啦!急得忙向罗集连丢眼色。

  罗集却一笑点头道:“越多越好!——嗯,听说你们这儿有十二钗中的三宝,为何不见?先让爷们品评一下再说。”鹤母赔笑道:“是,是,承爷们赏脸,是丫头们的造化,大约还在梳妆,哈哈,妾身去催她们快些来——”一面已匆匆进入里面。

  赵冠暗叫:来了!小姐们哪有这大的架子,早应出来,老鸨也可以吩咐丫头去叫,何必自去,必是她们被那个花和尚缠住。老鸨只认“金”面,不看“佛”面,倒看她如何处置,如果花和尚强阻,好戏就要上场啦——葛品扬仍在暗暗懊悔,不该一时好奇,听罗集要花样,扮作嫖客,挫辱花和尚,以当面弄清秃驴是否即系假定的空宗番秃。照葛、赵二人意思,原拟夜中暗探“汉宫春”。只要证实是花和尚嫖院,不管是西域喇嘛抑或是中土淫僧,一律擒走,加以惩戒。罗集却说如此不妥,如果万一恰好碰着淫僧正在参欢喜禅,北方人最忌讳触霉头,何况对方可能是高手,难免会被对方发觉,动起手来,更难免惊世骇俗,甚至闹得满城风雨,不如投作嫖客明访。随机应变,在不惊动对方、不伤害无辜的情况下,或力斗、或智取,操了主动,即可从容进退。现在,葛品扬却深为不安,意识中有“趋于下流”的感觉。

  上次和沉鱼落雁姬在一起,碰到凌波仙子与龙女的尴尬形势,如非黄元姐姐一语解惑,几乎造成百口难辨的误会,岂可再乱来!纵然白素华等绝对不会到妓院来,但一经传出,别人不知实情,又会有怎样的想法?至少,会被批评“太荒唐了”。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为了弄清花和尚的来头,他也只有硬挺下去了。

  猛然听到一声娇笑:“我们姑娘出来啦。”

  接着,媚人的娇声响起:“奴家姐妹来了,请爷们原谅伺候来迟之罪。”

  葛品扬等三个人只觉眼前一亮,三个绝色佳人,淡淡的妆,身穿一色近于缟素的衣裳,鱼贯着,冉冉现身于流苏之下。只见:云鬓半偏初睡起,含情怯步可人怜!

  三女娇慵不胜,有如大病未愈地强作笑容,向葛品扬等三人福了一福。

  葛品扬等心中都不禁一沉,可能估计错误,迟来了一步,那个鸽的“花和尚”,怀疑就是喇嘛的空宗人,大约已经离去,这岂非白忙一场?更看出这三个绝色丽妹,都似移步为难,腰软失力。

  虽然经过加意化妆,在精于易容的内行眼中,也可看出红脂、白粉、翠黛、花黄之下,眼眶内陷,隐泛青黑,樱唇失血。如果洗去脂粉,现出庐山真面目,一定是黑眼圈、青筋面。紫乌唇,说不出的难以入目。

  只听鸨母笑着自行报出她三人的花名:“这是大女明珠。”

  “这是次女白壁。”

  “这是阿三摇金,咳咳,好好地伺候三位爷。”

  三女一到,其他九位姑娘都有“蛾眉见蹙”,“侧目而视”的不屑之色。

  赵冠几乎喷酒,听三女花名,俗不可耐,还算老鸨老实把她们都当作待价而沽的东西,摇钱树。可惜,都是残花败柳,“明珠”蒙垢,“白壁”积瑕,“金”已“摇”落!

  葛品扬恻然不忍,正要婉词让她们回房去休歇,却又不知是否“犯忌”之际,罗集已蹩眉说道:“大爷听说这儿有什么‘宝’的呀,‘桃’的呀,为何一个也不见——”一指老鸨,瞪眼道:“你把好的藏着自己受用是不?看这三个妞儿怪可怜的,都是病美人,这么狠心?大爷的金子是假的?银子是黑的?”后来入座的三女,都低下螓首,不知是羞不可抑?还是满怀委屈?

  罗集作色道:“大爷来自扬州,作客秦淮,跑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绝色佳人,你——你敢把大爷当上包子看待!”拂袖而起,向葛、赵二人一哼道:“抚台公子、杨掌柜,咱们走,到别家去。”

  先前九位姑娘本是掩口欲笑,互相眼语眉言,一见罗集这么认真,当时都花容失色,明眸欲泪。老鸨几乎急得要跪下来,忙道:“请爷息怒——”

  指着三女道:“明珠又叫如意宣,白壁即是一身酥,摇金就是小蜜桃,都是外面人叫的,嗯嗯,爷多包涵,丫头,你们还不好好侍候三位爷,快敬酒,快唱曲——”葛、赵二人正想借此脱身,翠袖传香,鬓影照眼,姑娘们已一齐行动,纤纤玉指高捧银杯,娇媚婉转,低眉敬酒,莺声沥沥:“公子请。”“大爷请呀。”

  “看奴奴薄面”

  同时,丝竹繁响,管弦柔音而起。

  罗集向葛、赵二人丢一眼色,作作勉强地坐下。

  明珠、白壁、摇金三女的诗文,已抱起银筝、五荒、琵琶,三女调弦弄索,香袖移面,盈盈抬起袭。葛品扬瞥见三女都倦眸隐雾,借袖拭去泪珠——-明珠手抱琵琶,樱口一张,声如新莺出谷:“多请公子走长安,分步周郎顾一曲——,游紧暂驻且怜香,裘马五陵为借工——”她,正坐在葛品扬右侧,四句“过门”,悦耳宛转。

  葛、赵二人相顾动容。

  葛品拓更不禁暗忖道;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屡教访第一部。这些可怜弱女虽然从小学曲,能把柳永、秦少游、杜牧、白居易四人的各一句词,集为“过门”,音韵入神,确是不易。忍不住凝眸含笑道:“姑娘,这四句集句是谁传授的?”明珠含笑道:“见笑大方,是贱妾偶感知音,随口而为也。”葛品扬失声赞道:“如此慧才,可追柳絮,乃坠风车,真想绿章遥奏通明殿,朱字重抄烈女篇了。”猛觉失言,只见明珠似雾明眸,突现光彩,凝注着他,倏又垂首掩面。

  恰好,侍女送上“曲牌”,请他点唱。葛品扬微微一笑,一拂袖,把一个小元宝塞入侍女袖中,点头道:“已经够了,你家姑娘似乎玉体不适,请去休息吧——”一伸手,向正在得意忘形的罗集要了一颗明珠,递给侍女,笑道:“缠头太俗,明珠赠明珠,聊表微意。”众女目光俱被珠光吸引,那侍女呆若木鸡,几时见过一见面即送明珠的豪客?

  鸨母笑得合不拢嘴,走向明珠,嚷嚷道:“我儿真好福气,这位爷对你这么好,快谢谢,爷疼你,就去歇着吧。”明珠突然起立,珠泪双垂,踉跄着奔向内院。

  大家方自一愕,猛听一声震耳大笑:“自古英雄难寂寞,风流人物看今宵。就在这里吧?老大请。”外面立即传报进来:“贵客到!”

  罗集瞪着鸨母道:“不会回说全被大爷包下了?”

  鸨母连声说道:“是,是!”亲自迎了出去。

  葛品扬暗忖:“要找的鸽的既然不在,还耽搁什么?追踪要紧。”

  恰好,瞥见赵冠向他投来求“救”眼光,原来白壁正向他软语温存呢。

  罗集却似忘了生辰八字,把小蜜桃搂着,一声声地道:“小乖乖,标致得邪气,亲亲嘴——香香肉吧!”一面在她粉颊嗅着,真像是啃着蜜桃。小蜜桃撒娇道:“奴奴唱个曲地给爷听,好不?”

  罗集用鼻音哼道:“好!不必多,只要一听就酥酥麻麻的。”

  姑娘们都为之掩口、回眉、低头,吃吃而笑。

  小蜜桃扭糖似的,好甜、好腻的娇声,唱道:“相见休言有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兰鹿细香闻喘息,缔罗织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罗集舔着嘴道:“好是好,还不够过痛——大爷虽然听得要‘喘’,却不酥,也不麻——”话未了,猛听外面传来拍桌子的声音,震耳喉咙的嗓子又响起:“什么话?和尚都玩得,老子还玩不得?什么抚台公子,叫他快滚!老子发了火,便是太子也要叫他让位——”葛品扬等三人已听出是道中人物,中气甚强,刚才已经注意,这回听得更清楚,眼看着姑娘们花容失色,笑语俱寂,赵冠霍地立起,大步离座,哼道:“本公子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造反?”葛品扬知道他是借此脱身,在勾栏院中和人动手,传说开去,十分十的是争风吃醋,更不好听,忙笑道:“大公子不可委动无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且让我去看看。”明明暗示赵冠不可出手。

  只听鸨母苦苦哀求的发抖声音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老三,算了,妞儿爱俏,咱们老了。又不止这一家,听说华清院有一个叫什么‘满床飞’的小妞不错,走,走——”赵冠双目一亮,道:“要找曹操,曹操就到,原来是——”

  葛品扬也已听出是无情翁的口音,暗笑真是老来骚,自己更不宜在这种地方和他照面,当下忙摇手阻住赵冠道:“我去看看——”震耳的声音又起:“他妈的,鸨儿爱钞,老子有的黄的、白的,要不要开开眼界。”

  葛品扬已隐身在前院帘后,由流苏中向外瞧去——除了无情翁换了一件簇新的上等质料青缎袍,一身光鲜外,另外两个,一个是虬髯牛眼壮汉,一个是三绺长髯,一脸冷漠、精眸炯炯的文士,约有五六十岁年纪,都是一身新,很阔气,向鸨母发狠的正是那个牛眼壮汉,他把一个皮袋摔在地上,袋中现出异光四射的紫金砂、猫儿眼、钻石之类,所值不在十万金之下。鸨母一面低声下气,哭着脸,说好话,一双眼却直在“光”上溜。

  那个文士冷冷发话了:“别啰嗦,二爷问你,听说有个和尚在你们这儿住了几夜,是不?还在吗?”鸨母如被蛇咬了一口,抖着道:“是,是有的,那个——佛爷,把咱们三个姑娘——累得不能起床了,爷们要找的,就是她们三个——反正也不能陪爷们,就请高抬贵手,过几天再来吧,一定叫她们好好——”中年文主哼了一声道:“和尚何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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