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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狂亦侠 能哭能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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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百剑堂主”陈凡 近年研究武侠小说之风大盛,听说也有人研究“中宵看剑楼主”是谁,请凡兄原谅,我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我们之间这一个小小的“共同秘密”揭开…… 有人说过了七十岁最宜写回忆录,我也有过这念头。但精神不济,恐难如愿。像陈凡去世时(一九九七年九月),我本应写点追悼文字的,结果也只寄出一幅挽联。联道: 三剑楼见证平生,亦狂亦侠真名士; 卅年事何堪回首,能哭能歌迈俗流。 有关故实,需要一点解释。就当作我补写的回忆吧。 陈凡是《大公报》的前副总编辑,五十年代中期,曾经写过武侠小说,笔名百剑堂主。金庸和我,则是副刊编辑。由于大家都写武侠小说,陈凡提议我们合写一个专栏,名称就叫“三剑楼随笔”。专栏自一九五六年十月开始,只三个多月光景就结束了。但三个人一共也写了近百个题目,约十五万字。从“三剑楼”“关闭”到陈凡去世刚好是四十年,四十年间的变化之大,真是当时意想不到的。 “三剑楼随笔”开始之前,我的第二部武侠小说《草莽龙蛇传》已在准备出书,需要一个“开篇”,开篇亦可以代序,惯例用诗或词。前一部《龙虎斗京华》用的是词,调寄《踏莎行》,这一部我就改用七言律诗的形式。结果诗写出来了,但并非我一人之力,而是和陈凡联手作的,其中二十个字出自陈凡之手。为何有这样特别的组合?先录原诗,再加解释: 一去萧萧数十州,相逢非复少年头。 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 当日龙蛇归草莽,此时琴剑付高楼。 自怜多少伤心事,不为红颜未寇雠。 写了开头两句,就碰上对仗的问题了。我先想颔联,想到的是“亦狂亦侠”可对“能哭能歌”,前者截取龚定庵诗,后者则脱胎鲁迅语录。但如何补足一联,有待斟酌。初时我想顺着语气,第三句作“亦狂亦侠真豪杰”,但再一想,“侠”与“豪杰”,意义重复,不好;而且押韵的对句亦不易为。正自为难,陈凡来了,看了一会,提起笔来,把“真豪杰”改为“真名士”,在“能哭能歌”底下加上“迈俗流”三字,意殊自得,问道:“如何?”我念:“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道:“好!真的是好!不如你就补足这首诗吧。”他说:“还是联句的好,因为你已经开了头,我想跟着你的思路。”只剩下四句了,第五七两句归我,第六八两句归他,很快就完成了。 有一点我想说的是,诗是完成了,但结句却非我的原意。原来《草莽龙蛇传》中有一个外号“铁面书生”的中年人,他暗恋一个外冷内热的寡妇,双方都不肯轻易露出感情,结局亦无答案,只让读者去猜。我写了第七句“自怜多少伤心事”之后,结句本来想表达一种“不辞冰雪为卿热”的情怀的,没想到陈凡来了那么一句“不为红颜为寇雠”,突然把人物“拔高”,刚好与我的“思路”相反。 但继而一想,以陈凡的诗词功力,岂有看不出我的思路之理,莫非他是借此来纠正我的“偏差”?在五十年代的“左派”阵营,许多人还是抱着理想、追求“进步”的,如此一想,我非但没把原意说出来,反而感激陈凡了。 跟着署名的问题也解决了,陈凡说:“既然大家都不想要这首诗的版权,那就给你虚构一个师兄吧,这首诗当做是他给你写的序。”这个虚构的师兄署名是“中宵看剑楼主”。近年研究武侠小说之风大盛,听说也有人研究“中宵看剑楼主”是谁,我不想研究者浪费精力,请凡兄原谅,我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我们之间这一个小小的“共同秘密”揭开。“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如今移作挽联,回报凡兄,想凡兄也当明白我的心意。这一联本来应当是属于你的。 说陈凡有“侠气”,那也不是随便说的。陈凡是《大公报》记者出身,抗战期间曾翻过十万大山,沿中越国界边境线旅行采访,为大公报写了出色的《中越边境见闻》系列报道。又曾以“皮以存”的笔名,写了一本名叫《转徙西南天地间》的书,报道湘桂大撤退这一场空前灾难(发生于一九四四年夏秋之间)。从这些作品亦可见其侠气。 除了陈凡自己的作品,我们还可以从别人的作品来看陈凡。在陈凡的友人中,曾敏之和他相交六十年,相知之深,可想而知。陈凡去世后,曾敏之有悼诗十首,其八云: 不问虚名值几钱,只凭肝胆看幽燕。 交亲不为荣枯改,笑揽青山入醉筵。 (注:凡兄有慰友人诗:“丈夫所责在肝胆,不问虚名值几钱。”) 当然,陈凡有“侠气”亦有“狂态”,甚至可能是真正的狂。陈凡在“文革”期间一些“失常”的行为,那也是不必为尊者讳的。他以毛泽东的“大刀卫士”自居,买了一把锋利的小刀藏在身上,听说不仅在办公室中把弄,甚至在大会发言,也挥舞这把小刀(他心目中的大刀)以助声势,吓得同事心惊胆跳。我这里用的是听说二字,因为我在“文革”期间,已经很少到报馆去了。不过说的不止一人,可信的程度应当很高,虽然我没亲眼看见。 我亲眼看见的是他在报上写的骂人文字,他本是能文之士,文字的简练尤其得到行家赞赏。但不知怎的,他在“文革”期间写的骂人文章竟是毫无章法,不但欠缺逻辑,有时甚至可说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除了笔伐,还有口诛,激动之时,“友”“敌”都骂。他的“失态”,往往使得朋友心酸,“凡兄怎么会变成这样?”好在终于等到“四人帮”倒台这一天,“文革”成为了过去,陈凡最后也渐渐好起来。大概是在一九八四年或者八五年吧,陈凡宣告退休,得以享受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晚年乐趣。曾敏之悼念陈凡诗其九云: 自古浮生逐逝波,邯郸有梦似南柯。 衡门修到尘心静,六字堪称隐士歌。 (注:凡兄退隐多年,以“封笔、息交、绝游”六字自勉,有真隐士之风) 曾敏之说陈凡“平生慧业具诗文”,此一评价,我深具同感。 一九九九年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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