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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政之·赞善里·金庸


  ——《大公报》在港复刊轶事

  一九四八年春初,胡政之从上海到香港。此时国共相争的局势正起着重大变化,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晋冀鲁豫野战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了战略进攻的序幕,优势已经转移到中共手上。胡政之必须为《大公报》作出如何应变的决定了,他是为了恢复香港版《大公报》而来的。

  张、胡并称一诗一联

  《大公报》一向张、胡并称,张即被于右任盛赞为“豪情托昆曲,大笔卫神州”的张季鸾。胡除了写得一手好文章外,还善于理财。有人赠他一对楹联:“文章自古夸西蜀,事业于今胜北岩。”胡政之是四川华阳(今成都)人,成都文风素盛,如古代著名的才子司马相如和现代著名作家巴金就是成都人。上联“文章自古夸西蜀”切胡政之籍贯。按照中国赠联给名人的传统习惯,上联如果切籍贯,下联就该切姓氏。因此有人认为下联“事业于今胜北岩”的那个“北岩”应该是指清代“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一八二三——一八八五),原名光墉,安徽绩溪人。发迹于浙江,但在其巅峰时期,主要财源却是来自西北。胡政之(一八八九——一九四九),与胡雪岩虽不是同代人,但也相去不远。胡政之九岁那年,因为胡登崧在安徽做官,随父入皖。至十八岁方始回四川原籍。因此这两个人不但姓氏相同,和安徽这个地方,也都有点关系。但问题在于,他们纵然有某些地方可以相比,毕竟不同“界别”。即使是一代巨贾的胡雪岩,也不能与一代报人的胡政之相提并论。

  有人认为,以胡雪岩比胡政之虽不算恰切,但却颇能道出胡政之那副“左手算盘右手笔”的本事。不过,胡政之的算盘是为《大公报》打的,涓滴归公;胡雪岩则只是为了自己。高阳写《红顶商人》,说胡雪岩发达之后,居室之美埒于王侯,姬妾众多,住满十三楼院。这些都是有史实可考的。胡政之身后萧条,并无积蓄留给儿孙,张季鸾也是一样。张、胡二人都是以劳力入股的,再加上一个以资金入股的吴鼎昌,就是人称“新记《大公报》”的三巨头了。

  三巨头合作之始,就有言在先,谁做官谁就得退出《大公报》。一九三五年冬,吴鼎昌接受蒋介石邀请到南京当实业部部长,便即刊登启事,声明辞去《大公报》社长职务。一九四一年四月,《大公报》获密苏里新闻奖。五月,张、胡联名对美国公众广播,题为《自由与正义万岁!》。不幸张季鸾就在同年九月逝世。至此,《大公报》三巨头已是三去其二,只剩下胡政之一人主持大局了。

  最后的辉煌

  一九四五年四月,胡政之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出席在旧金山举行的联合国制宪会议,并于六月二十七日在大会通过的《联合国宪章》上签字。对别人而言,获此殊荣,已是如愿足矣;对胡政之而言,则是尚未甘休的。直到扶病前来香港之际,他才表白心迹,要“将香港《大公报》的复刊视为自己事业的‘最后开创’”。在胡政之领导下,协助他从事这个开创的,还有随他来港的费彝民、李侠文、马廷栋和李宗瀛等。他们像胡政之那样,都是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大公报》的人。

  为了尽快复刊,胡政之每晚亲审稿件,撰写社评,五次试刊,历时两个月,卒抵于成。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五日,香港《大公报》正式复刊。胡政之在亲笔撰写的复刊辞中表白:第一,不满国民党,说:“《大公报》‘名之所至,谤亦随之’。循环内战中,我们不知道受了多少诬蔑。”第二,也反对内战。说:“我们存在着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信念,发挥和平统一的理想。”

  正是由于“名之所至,谤亦随之”,多少年来,人们对《大公报》的评议,纠缠不清。已故《大公报》社平委员、共产党员李纯青直到垂暮之年,方始在北京写出《为评价〈大公报〉提供史实》一文,对胡政之这篇复刊词作出如下评论:“胡政之看到国民党大势已去,不愿与蒋家同归于尽,估计《大公报》也不可能在共产党的世界继续存在。因此,他选择了在‘国门边上’——香港办报,‘希望在香港长期努力’,走出一条出路。”

  评论见仁见智,对胡政之来说,他总算是在最后的日子,完成了最后的辉煌。

  查良镛“听”胡政之话

  港版《大公报》复刊之后一个多月,胡政之突然病倒,医生诊断为肝硬化。胡政之返沪就医,从此卧床不起。于上海解放前夕,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四日寂然逝世。

  胡政之去世已经超过半个世纪,影响却延续至今,与其纠缠于他的身后是非,不如多谈一些他的生前轶事。

  在香港这段期间,胡政之住在赞善里八号四楼,是报馆的宿舍。赞善里位于香港坚道,横街小巷,毫无特色。附近有点名气的建筑物只是一座中区警署。宿舍是再普通不过的旧楼,楼高四层,四楼连接天台,活动空间较大,“环境”算是最好的了。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我后来也在那里住过,正好也是住四楼。胡政之住的是一间单人房,卧床以外,只能容纳一张书桌。但若按“人均量”计算,他所占有的空间则较多。当时和他一起住在四楼的“大公人”,年纪最大的是谢润身,人称老谢;年纪最小的是查良镛,大家都叫他小查。说到这里,相信大家都会知道,他就是今日名闻天下的金庸了。老谢是经济版编辑,小查是翻译。另一位级别和老谢相当的是翻译科主任蔡锦荣。还有一位人称“何大姐”的何巧生,是翻译科的副主任,年纪比老蔡还大。在“文革”期间,和老蔡一样,几乎被打成“右派”。金庸在赞善里宿舍住的时间很短,大概只住了几个月。何大姐则住了十年有多,现还健在。这次为了写胡政之,我曾经和她通过几次电话,她虽然年已九旬,对往事还记得很清楚。

  我是一九四九年七月才入住赞善里宿舍的,当然见不到胡政之了。不过我在那个宿舍,倒是住了七年有多。对于这位我早已心仪的前辈,虽未得承教泽,亦已感同身受。

  胡政之是《大公报》的“至尊”(三巨头只剩下他了),老谢、老蔡等人则只能算是“中层”,双方相处,亲若家人。看来“等级森严”这种观念,在老“大公人”的脑袋里,似乎尚未形成。

  胡政之逝世后,查良镛写了一篇题为《再也听不到这些话了》的文章,其中一段话就是胡政之对小查、老谢说的。胡政之谈到美国人,说:“肤浅、肤浅,英国人要厚实得多。你不要看美国现在不可一世,不出五十年,美国必然没落。这种人民,这种行为,决不能伟大。”查良镛写道:“近来看了一些书,觉得胡先生这几句真是真知灼见,富有历史眼光。”说的也是,像胡政之这样的智者,思想敏锐,诊断往往超前,预测失准,不足为病。天道周星,物极必反,只争迟早而已。老谢退休之后,移民美国,住在波士顿,如今已将近一百岁了。

  二零零二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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