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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洪涛群鲨(4)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我陪你坐新船。黄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上他的当。”周伯通大喜,说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跟我师父结拜?”周伯通笑道:“那有什么干系?你岳父如肯给我坐新船,我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美貌女人,多见一次便多倒霉三分。”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黄药师快步抢在两人前面,伸开双手拦住,说道:“黄某不敢相欺,坐这艘船实在凶多吉少。两位实不必甘冒奇险。只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就算晕船归天,仍赞你药兄够朋友。他虽行事说话十分滑稽,内心却颇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地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跷,周伯通坚持要坐,眼见拗他不得,奇变陡起之际,他孤掌难鸣,兼之身上有伤,只怕应付不来,他为人仁义,决意陪他同乘。”

  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两位功夫高强,想来必能逢凶化吉,黄某倒多虑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吧。”恶狠狠地瞪视郭靖,厉声问道:“周伯通传你经文之前,是不是告知你这是《九阴真经》?”郭靖摇头道:“周大哥没说,我曾见梅超风练那《九阴真经》的武功,什么‘九阴白骨爪’,阴狠残暴,我如知道那是《九阴真经》,决计不学。”

  周伯通向来不理会事情轻重缓急,越见旁人郑重其事,越爱大开玩笑,不等郭靖说完,抢着便道:“你怎么不知?你说当日骗得梅超风将真经下卷借了给你,你抄写下来,记在心里。我教你的只真经上卷,下卷可没教你。你如不是从梅超风那里骗来,又怎会知道?你说黑风双煞的武功阴毒残忍,你不愿学。我跟你说,梅超风练真经练错了,因为黄药师不懂,教错了徒弟。我教你的,才是真经的正路功夫。”郭靖大惊,颤声道:“大哥,你……你几时说过?”周伯通眨眨眼睛,正色道:“我当然说过。你听了开心得很。”

  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便是《九阴真经》,本就极难令人入信,这时周伯通又这般说,黄药师盛怒之下,哪想得到这是老顽童在开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烂漫,不会给郭靖圆谎,信口吐露了真相。郭靖说谎欺瞒,用心险恶,再加听周伯通说他教错了徒弟,以致黑风双煞练错功夫。陈玄风和梅超风确是练错了功夫,却不是他黄药师教的。这日连受挫折,爱妻冥中授经之想既归破灭,周伯通的武功又显得远胜于己,而考选得中的女婿竟是个奸险小人,不由得狂怒不可抑制。

  郭靖战战兢兢地辩道:“岳父……”黄药师厉声道:“你这狡诈奸猾的小子,谁是你岳父?今后你再踏上桃花岛一步,休怪黄某无情。”反手一掌,击在一名哑仆的背心,喝道:“这就是你的榜样!”这哑仆舌头已遭割去,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飞出去。他五脏已给黄药师这掌击碎,飞堕海心,没在波涛之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一齐跪下。

  这些哑仆本来都是胡作非为的奸恶之徒,黄药师查访确实,一一擒至岛上,割哑刺聋,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黄某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号称‘东邪’,自然也不屑与正人君子为伍。手下仆役,越邪恶越称我心意。”那哑仆虽早就死有余辜,但突然无缘无故为他挥掌打入海心,众人都不禁暗叹:“黄老邪当真邪得可以,没来由地迁怒于这哑仆。”郭靖更惊惧莫名,屈膝跪倒。

  黄药师生怕自己狂怒之下,立时出手毙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欧阳锋道:“请了!”牵着黄蓉的手,转身便走。

  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只叫得一声:“靖哥哥……”已给父亲牵着纵出数丈外,顷刻间没入了林中。

  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觉胸口伤处剧痛,忙忍住了笑,终于还是笑出声来,说道:“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我说顽话骗他,这家伙果然当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惊道:“那么靖儿事先当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当然不知。他还说九阴奇功邪气之极,倘若先知道了,怎肯跟着我学?兄弟,现下你已牢牢记住,忘也忘不了,是吗?”说着又是捧腹狂笑,既须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尴尬。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顽童,这玩笑也开得的?我跟药兄说去。”拔足奔向林边,却见林内道路纵横,不知黄药师去了何方。众哑仆见主人一走,早已尽数随去。

  洪七公没人领路,只得废然而返,忽然想起欧阳克有桃花岛的详图,忙道:“欧阳贤侄,桃花岛的图谱请借我一观。”欧阳克摇头道:“未得黄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公哼了一声,暗骂自己:“我真老糊涂了,怎么向这小子借图?他是巴不得黄老邪恼恨我这傻徒儿。”

  林中白衣闪动,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来。当先一名女子走到欧阳锋面前,曲膝行礼道:“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回去。”欧阳锋向她们一眼不瞧,摆摆手令她们上船,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药兄这船中只怕真有什么巧妙机关。两位宽心,兄弟坐船紧跟在后,若有缓急,自当稍效微劳。”

  周伯通怒道:“谁要你讨好?我就是要试试黄老邪的船有什么古怪。你跟在后面,变成了有惊无险,那还有什么好玩?你跟我捣蛋,老顽童再淋你一头臭尿!”

  欧阳锋笑道:“好,那么后会有期。”一拱手,径自带了侄儿上船。

  郭靖望着黄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们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能把咱们三个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牵着洪七公,右手牵着郭靖,奔上新船。见船中已有

  七八名船夫侍仆站着侍候,都默不作声。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把他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周伯通哈哈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个手势。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南风驶出海去。

  洪七公道:“来,咱们瞧瞧船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三人从船首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底,到处仔细查察,这船前后上下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储备俱足,并无一件惹眼异物。周伯通恨恨地道:“黄老邪骗人!说有古怪,却没古怪,好没兴头。”

  洪七公心中疑惑,跃上桅杆,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亦无异状,放眼远望,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三帆吃饱了风,径向北方驶去。他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回过头来,见欧阳锋的座船跟在约莫二里之后。

  洪七公走回舱内,见郭靖郁郁不乐,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儿,我传你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是不给?”周伯通笑道:“主人家如养有恶狗,你不走,他叫恶狗咬你,那怎么办?”洪七公笑道:“这般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笔,那也不伤阴骘。”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师父的话么?他叫你跟岳父死缠到底,他如不把女儿给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出来。只不过你所要偷的,却是一件生脚的活宝,你只须叫道:‘宝贝儿,来!’她自己就跟着你来了。容易偷得很。”

  正说到此处,突然豁喇一声,舱门开处,一名船夫闯了进来,脸如土色,惊恐异常,指手画脚,就是说不出话。三人知道必有变故,跃起身来,奔出船舱。

  黄蓉给父亲拉进屋内,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也不得其便,恼怒伤心,回到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放声大哭。黄药师盛怒之下将郭靖赶走,这时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对女儿颇感歉疚,想去安慰她几句,但连敲了几次门,黄蓉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晚饭时分,也不出来吃饭。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让她连菜带碗摔在地下,还将哑仆踢了几个筋斗。

  黄蓉心想:“爹爹说得出做得到,靖哥哥再来桃花岛,定会给他打死。我如偷出岛去寻他,留着爹孤零零一人,岂不寂寞难过?”左思右想,柔肠百结。数月之前,黄药师骂了她一场,她想也不想地就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难过,发誓以后再不令老父伤心,此刻却又遇上了这等为难之事。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心想:“倘若妈妈在世,必能给我做主,哪会让我如此受苦?”想到了母亲,便起身出房,走到厅上。桃花岛上门户有如虚设,若无风雨,大门日夜洞开。黄蓉走出门外,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见。”叹了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入花树深处。

  傍花拂叶,来到母亲墓前。佳木葱笼,异卉烂漫,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每样都是黄药师精选的天下名种,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艳。黄蓉将墓碑左右推动数下,然后用力扳动,墓碑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转了三个弯,又开了机括,打开一道石门,进入墓中圹室,亮火折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

  她独处地下斗室,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思潮起伏:“我从来没见过妈,我死了之后,能不能见到她呢?她是不是还像画上这么温雅美丽?她现下却在哪里?在天上,在地府,还是就在这圹室之中?我永远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

  圹室中壁间案头尽是古物珍玩、名画法书,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湖海,不论皇宫内院、巨宦富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什么奇珍异宝,他若非明抢硬索,便暗偷潜盗,必当取到手中方罢。他武功既强,眼力又高,搜罗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之中。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玛瑙之属在灯光下发出淡淡光芒,心想:“这些珍宝虽无知觉,却历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将来我身子化为尘土,珍珠宝玉却仍然好好的留在人间。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灵性,愈不长久?只因我妈绝顶聪明,这才只能活到二十岁?”

  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地出了一会神,吹熄灯火,走到毡帷后母亲的玉棺之旁,抚摸了一阵,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怜自伤,似乎是倚偎在母亲身上,有了些依靠。这日大喜大愁,到此时已疲累不堪,过不多时,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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