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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尧民知是何异所为,见来接人多,不便明言,说:“事是有的,只想不到这么快就送到罢了。”

  边说边走,一面分人骑马赶回,准备酒饭。

  一会抵家,脚夫轿马自有下人开发。尧民等三人正往里走,晓星忽在人丛中出现。良夫知他用意,装着同来,邀了进去。尧民便命子侄先去上房相候,自和良夫、新民把晓星陪到后花园精舍以内,还要陪用饭。晓星力促尧民人内与家人团聚,自和钱、魏二人同饮,无庸作陪。尧民知他性情,只得进去。由此晓星便住虞家花园以内,每日只和尧民等三人聚谈饮宴,不见外人,常时独自出游,也不过去个一天半天,来去多不告人。

  尧民等三人听其自然,并不过问。侍客下人仍是前在福州官衙第一次服侍晓星的侍琴、侍棋,俱是虞家世仆。侍琴姓王,侍棋乃张福之子,均极聪明勤谨,一句不往外走口。晓星也颇喜欢二童,有时还带了出去。良夫最是心细,又和晓星晤对时多,渐觉二童临睡以前必往花园僻处去上个把时辰才回,日间常在晓星房内背人密语,对于晓星更比谁都亲热周到,自从客到,不奉呼唤,随时都在花园以内,永不再和前院同伙厮混。这晚托辞早睡,与新民各自进房安歇,伏窗偷窥。不多一会,便见二童悄没声地走过。

  魏、钱二人所居乃是五间一幢的精舍,当中一大敞厅,隔旁各有两间,一明一暗,俱是紫檀雕花隔断,满壁图画,陈列精雅。舍后一座小土山,两旁环植芭蕉,杂花夹径,红紫芳菲。舍前种着几株抱多粗的梧桐树,奇石三五,嶙峋矗列,溪水右来,到北汇成一他,与精舍正门相对。夏日荷花满开,碧梧高柳,鸟声吵吵,为园内纳凉消暑胜地。晓星住室在右侧假山侧面竹林以内,中间曲曲弯弯通着一条石子铺的小径,两下相去并不甚远。

  因晓星喜静,魏、钱二人不在前面,便在晓星屋内相聚,日里回房时少,晚间安歇,俱由二童两边分值。除却张福时常进出和几名后园门住的花匠外,下人轻易不许走进。二童夜间去处在土山后,良夫住室窗外乃是必由之路。良夫发现二童又复走过,悄悄追出,掩在后面。二童想不到会有人跟他,一过土山便飞步往前面月亮门内跑去,跳跳迸迸,互相说笑,甚是高兴。

  良夫知道门内有楼五槛,楼外有一平台,为尧民藏书之所,日常封锁,无人上去,二童到此作甚?好生奇怪。跟踪掩进去一看,二童已然援着楼前一株桂花树扒到平台上去,一到上面便没声息,也未开动楼门窗户。心恐二童年幼无知,做出不好的事来,尧民穷途知己,患难至交,身虽是客,既然见到,不容不看个明白,仍掩在墙角背隐之处暗中查听,等了一会,仍无动静。平台离地丈许,又看不见上面人影,想不出二童在上面做些什么。

  后来越想越怪,见对面院墙有一大桂树,相隔平台较远,似可仰望。试贴墙根绕将过去,掩在树后,抬头往上一看,二童竟在平台上,面对面相隔三尺来远,盘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态甚庄肃。只两手不时抬起,各把掌心朝外,互相徐徐推抵,此进彼退,往复不已,当中明是空的,却做得和有实物相似,问隔远近总是一样。双方都是聚精会神,目不旁注,认真已极。

  良夫对于这类内家功夫虽是个门外汉,但在各地奔走,颇有阅历。自和钟玉麟等镖师长途相处,更增了好些识见,不难想像。深知二童素不习武,参禅打坐更谈不到,忽然有此举动,再想起晓星和二童相待情景,益发明白了大半。只不知晓星与何异多年老友,乃子何憬再四请业,俱都坚持不肯传授,反垂青到二童身上,是何原故?有心等二童下来盘问,又觉深夜偷蹑憧奴踪迹,未免失了身份,晓星也必不愿人知,说破反而不好,既未为非作歹,仍以不去惊动为是。仍轻悄悄绕墙退出,回转房内。睡在床上,暗忖漫游半生,直到此次闽浙之行,才知江湖上隐伏着如此凶险,设无异人相救,岂不宾主三人全死贼手?看来防身之道不可不有。自己两个儿子俱颇聪明,前接来信,次子幼弱多病,何不乘此时机,托托晓星,拜在他的门下?就不练到他那地步,学点防身本事,大来出外也可免却许多危害。即便他闲云野鹤,行踪靡定,不肯亲传,托他另拜一位明师,想必不致坚拒。

  盘算了一夜,次日见了晓星,拿话一探口气,先以为他性情古怪未必肯收,多半转荐旁人,谁知晓星并未推却,只说:“老弟品学心地我所深知,雏风声清,十九不差,不过我们所学,与目前读书猎取功名的人不同。一个是只要读些高头讲章,略熟经书便望成就,有的还可凭着遗泽命运去撞。一个不但要有恒心,能下苦功,天资禀赋尤其缺一不可,并不在身子强弱,心志也是最关切要。我对别人矫情,实是做作。谁不愿有衣钵传人?只是太难罢了。

  休看何憬老友之子,我不肯传授,那是他早把功夫用错,从头再来,无论恒心毅力,资质也还不够,将来难保不为门户之羞,所以老何怎么说,也不答应。我多年来简直未有传人,心里实在随处物色,此事暂难定准,也不必把令郎唤来,半年之内,我自论处,至不济也必传他一点强身健力之法。好在书香子一个,自有正业,学成与否,只不到处炫露,便无关紧要。既承重托,必有以报,休再对人提说好了。”

  良夫大喜称谢。当天晓星出游未归。

  尧民到家数日,因舜民游杭,尚不知自己辞官之事,年老弟兄,急于见面,恐在西湖还有耽搁,专人送信,赶了回来,也恰是这一天回到家。弟兄见面,谈起前事,舜民听说老兄也结识了这样异人,及欲见识,偏又他出,以为一二日内准可见着,偏生晓星这次出游时久,舜民连等数日俱未回转。虞妻因兰珍有救命之恩,人更美丽温淑,甚是看重,不以侧室之礼相待。到家安排好后,便择吉日与舜民合卺,一切多按正室行礼如仪。虞氏望族之家,虞妻又看得这事十分隆重,虽因忙着举办不及知会远方戚友,单是本地的亲族朋友就非少数,办得甚是火炽,直热闹了好些天才住。

  舜民见室人和美,亲如手足,燕尔新婚,也颇得意。又值苇村家信催归,还有邻县得信赶来道贺的戚友也要陆续告辞。因是贺喜而来,席俱设在自己家内,尧民、良夫、新民日常在座,未听提起晓星,以为尚未回转,本想把乃兄经历告知兰珍,偏生虞家留有几个女客,兰珍日随虞妻陪客,未得其便,这里后走的戚友又都至好,宾主相聚,往往谈至深夜才回上房,人已疲倦思眠,加上些家庭琐事,就此岔过,忘了提起。过有十来天客才走完。

  舜民天性恬静,接连应酬多日,未免觉着劳乏,正打算休歇一两天,忽然下人来报,江氏母女应约前来。舜民夫妻三人想不到江小妹来得这快,闻报大喜,连忙迎了进去,落座欢叙。舜民见小妹虽然英秀如前,玉容却清减了几分,眉宇之间隐含孤愤,随身行李只带了一个换洗包裹、一个铺盖卷和一个似装兵器的旧蓝布套,衣着更是朴素,料她有什心事,也不便问。虞妻因有前约,早为她母女在后园中备下静室,陈设用具无不齐备。

  午宴接风之后,便同陪往后园中,看是合意也不。小妹见虞家花园布置风景无一不佳,所备房舍自成一个院落,门外假山屏蔽,修竹成丛,门内只靠东北墙角一所房子,对面两株梧桐树粗均合抱,时正深秋,落叶飘萧,树下分列着石几瓷墩,想见夏日碧荫映窗、清风送凉幽静景象。西南面又是一座假山,山角一亭,可供登眺,通体苔薛鲜肥,杂花满生,山下玉兰数株,均在半抱以上。屋侧还种着七八株梅花树,也都丈许高下。进房一看,房只四间,内有两间打通,余下一明一暗,江氏母女宿处便在其内。外有一小间,藏在屋后,另门出入,不与相通。

  小妹见屋字宽敞,陈设精雅,床上铺陈以及妆具一切无不华丽,不禁苦笑道:“主人情重,样样周到讲究。已然备就,辞谢固觉矫情,有辜主人盛意,就此领受,怎敢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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