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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虞妻笑道:一家中现成东西,并非重新购置,况且愚夫妇前者富春江上与妹子曾经约定,等老伯母光临,便择吉日行礼,与外子结为兄妹,既是一家骨肉,何分彼此呢?”

  小妹凄然道:“妹子命薄,幼遭颠连。家母暮年,饱尝艰苦。自恨女子,无以为养,衣食起居,无一安舒。不想得遇大哥大嫂垂青,视若骨肉。如此厚待,盛意殷勤,我也无法推谢,不过以后相处日长,仍望守着前约,只此已足,不再厚施。此院既借妹子暂住,最好赐我炊具,除兄嫂三人外,不必再令他人来此。尤其家母的服劳奉养、饮食起居须由妹子自理,以便略尽女儿之责,才敢在此久住呢。”

  虞妻本派有两名使女住在小屋以内,供她使用,闻言方要劝说。兰珍知道小妹性情用意,在旁使了个眼色,虞妻只得改口道:“伯母高年,哪有不要人服侍之理?贤妹的话,我也不能不遵。这样,今日贤妹新来,什么都不熟悉,暂时仍叫她们服侍,等炉灶安好,一切停当,再行遣走如何?”

  江母看了小妹一眼,意似允可。小妹笑道:“贤嫂盛意,我所深知。妹子实有难言之隐。过承厚爱,只好遵命,但以三日为期好了。”

  虞妻答应。江母手拄一根漆杖,老态龙钟,一双眼睛半睁半闭,舜民夫妻殷勤慰问,只含笑答谢,沉默寡言,神态却极庄凝温蔼,不似寻常老妇。

  谈了一阵,使女端来点心。虞家肴点原极精美,虞妻因老人多爱吃甜的,添做一样珍珠汤元,江母吃完夸好。小妹见那小汤元比龙眼核还小,都一般大,颜色雪白,里面包着三两种细而香腴的甜馅,放在极清的紫色枣汤以内,端的色香味三绝,隽美无匹,便问:“怎么做的,这样灵巧好看?”

  虞妻道:“与普通汤水元一样做法,不过小些罢了。那馅子是用黑芝麻、瓜条、核桃仁、花生米、桂元肉分别磨碎,先用肥母鸡腹中板油加蜜生酿,这时取来和在一起,用石臼捣烂成泥,再加上自制花露拌匀,用模压成黄豆小粒,外皮是好糯米七成、香粳稻三成磨成了粉,再入小磨重磨,过一次过筛,加水揉匀备用。另有木模一副,共是三块:一块是底,上有一百零八个大半圆的小木槽;中间一边是百零八个和馅一般大的圆球,湿粉放在槽内,木球对槽一压,正好成了一个馅窝,把馅放在里面;上层一块,也有同样木槽,只是浅些,也放湿粉压过;两边一合,倒出来放在筛内,略加点干粉一滚,便颗颗均圆,大小如一了。

  汤用北方带来的好红枣,洗净蒸涨去皮,加冰糖冷水煮开,文火熬汤,去枣不要,再用细绢滤过,等汤元煮熟捞起,放入枣汤以内,就成功了。另外两种馅子,一是豆沙,一是莲泥,并不费事。后园花多,居家无事,任其开败可惜,每当花事,我便带着下人,在天明日出以前,择那含苞半开的采摘下来,去掉须蒂,和蜜装瓷封紧,有的是蒸,有的用隔水炖,制成元叶花留露,原坛封藏,用时取一半勺,便有极浓郁的香味了。”

  小妹说:“先君在日,与家母一样,都爱吃甜,曾用过几个川广名厨。彼时小妹年幼,记得肴点样式也还不少,哪有这等精细?一个汤水元便许多考究,别的更不用说了。这固然是大嫂能干,也可见得大家世族的起居饮食,绝非一般暴发户所能梦见呢。”

  兰珍插口道:“这话实在不错。就拿我说,小时光的事情记不甚真,可是义父抚养这些年,也到过不少富户人家。他们多半谷米成仓,金银满库,当时宾朋满座,尽量摆些山珍海味,酒肉欢呼。再不叫些男女倡优,吹弹歌舞,闹得乱哄哄吵人头疼。他们也有花园,有的还比这园大好几倍,到处油漆得金碧辉煌、红颜绿色,楼台亭阁,满眼都是花木成双配对角。栽上许多树,无一株不是整齐齐的。地不是三合土,便是方砖。房内陈设也是以多为胜,朱红漆的家具和一些不论真假的古董字画,乱糟糟聚在一起,塞得满满,而且每一个地方必有匾额对联和那“吉星高照”、“四季平安”的金字红牌,挂在一齐凑热闹。是墙都有八仙过海、封神、西游等彩画,说不出那一种火辣辣的味道,叫人走到哪里,看着都不舒服。说它不好,哪样都费了不少金钱人力,心里还自奇怪,极好的地方物事,为何做得这么不顺眼?

  那没经人布置过的荒山野景,倒比它强万倍呢。及自这次随姊姊到家,从进大门起,就与以前所见迥乎不同,家居礼节也不似平日所闻富贵人家那样繁苛。可是下人们老是恭谨得那么自然,自家主以下,永没见人有过疾声厉色,个个满脸春风,和和气气。这大一片花木园林,还有前院好几进房子,陈设家具有多少,共总男女下人带花儿匠不过十多个。老爷好客,常时家中宴会,还有留客住的时候,我永没见他们手忙脚乱。连桌椅背底,都摸不到一点灰。所来的客也都浅斟低酌,谈笑从容,听不见怎样叫嚣吵闹。园中景物陈设更是不伦不俗,浓淡相宜,各具匠心,别有佳趣。到处叫人看了心清神爽,日常都是恬静安逸景象。

  花木有很多异种,这还是秋尽天气,要到春夏之交,想必更好。大老爷那边也有一所大花园,我只去过一次,因住有外客,不曾走完。地方差不多,布置不是不好,要比这边,就不如了。饮食两房,一发现好的,便彼此仿作。长房大嫂也颇能干,倒差不多一样精致考究。这些都是我姊姊亲督家人布置管教,才能到此境地。这么精细能干,亲友全家,不佩服称赞她贤惠的,真正少有。”

  虞妻忙拦道:“兰妹不要说了,伯母贤妹虽非外人,哪有自己把自己夸得这样过火的?要被外人听去,牙都笑掉了。”

  小妹道:“书香世族的气象固与暴发之家不同,但现时的主人能干与否,是否俗物,最关紧要。否则虽有名园,也作践了。兰姊心直计快,早年所见多半土豪暴富和绿林中洗手人物,有了许多臭钱,一意仿照富贵之家,自然满眼俗恶,不伦不类,难怪她说。可是草泽之中也大有人在,不能一概而论。即如在离这里二百来里的杜仙山碧螺弯隐居的何老先生,他那‘且住园’中,便具泉石台谢之胜,茶酒尤极精美。听醉鬼说,他与苏伯乃是至交老友,兰姊可曾到他家去过么?”

  舜民在旁闻言,忽然想起老兄经历,尚忘向兰珍询问,听小妹口气,颇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刚想插口,忽然使女人报,说:“前面来了金华来的生客,说是刘老爷托他来的,有信面投。”

  舜民因刘氏父子为富不仁,好好绅香,与贼通气,拿亲戚往虎口里送,如非遇见异人,转祸为福,岂不葬送他手?自己虽得无事,苏半瓢仍因此送了性命,心中恨极,喜事并未通知,刘家送礼壁回,也不补帖,原是借此示意,以后两家不再来往,就此疏绝。刘氏父子想已明白,也未来贺。这时忽命人投信,还要面见,料定没什么好事,便叫使女传话,说:“老爷有病,不能见客,留信与否听便。”

  使女应声要走,小妹正和虞妻说话,没有听清,问是何事。舜民说了。小妹道:“来时妹子听说,恶妇迁怒刘家小贼,怪他既要立功,就不该顾全亲戚,将图记钉在了隐秘之处,以致走眼,惹出乱子。今日来人必无好意,不见他不是事。大哥还是出见,妹子和兰姊隐身屏后,见机行事。说话时据理对答,无须客气。不论来意如何,对大哥决无伤害之理。”

  舜民应诺,先命使女传话,着一心腹下人将来客延人里花厅待茶。略等一会,便同小妹、兰珍走出。虞妻不放心,也跟了去。那花厅在中进偏院里面,共是五槛敞厅,院落甚大,对面堆有太湖山石,窗前有几株合抱老树,厅内屏门后面有一小门,与内院可以通行,地颇幽静。舜民夏日午睡或与人对弈于此,平时绝少在此会客。小妹问明路径,教舜民由前面角门绕进,自和虞妻、兰珍三人由内走出。舜民到了前面,来客已然先到,下人报过,宾主见礼分坐。舜民见那来客穿着齐整,年约四旬上下,手里拿着一柄黑漆的扇子,比常用折扇约长半倍,貌相举止也颇开展,看不出是何路数,便问姓名来意。

  来客见下人献完了茶即行退出,微笑了笑,答道:“贱姓单,名子铁,与令亲也只新交。明公近月所经,我已尽知,无须再说。不过明公暂时虽然无事,后患实多。令亲更是一时失着,眼前便有性命之忧。此事只我可为两家解厄,但有一物必须割爱,惟恐无因至前,难以征信,特请令亲写了封信,前来面商。我知令亲对于明公颇有负咎之处,但他也是实逼处此,后悔无及。仍望念在多年戚好,不以前事介怀,慨允所请,令亲固可兔难,明公也永保平安。至于详情,请看完令亲的信就明白了。”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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