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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他长长叹息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想到,世上竟有叶开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掉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用君子的样子做了出来。”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艺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红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那样狠毒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来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得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跟,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得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痛苦的。”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做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还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的目光彷佛到了很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他看来的确是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战斗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种事态的景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大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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