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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宅很靜,今夜靜得出奇,連譚老爺半夜裏那咳嗽聲也聽不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那是因為被光亮刺了眼,睜眼一看,窗外大亮,日頭已老高了。

  突然,他想起了老爺子今早要他出門的事,他一骨碌翻身下了炕,一邊穿衣裳,心裏一邊埋怨,埋怨自己睡得太死,也埋怨老爺子為什麼不找個人來叫他一聲。

  匆忙地穿好了衣裳,匆忙地洗了把臉,匆忙地開門走了出去,不錯,日頭是已老高了,上了牆頭了。

  他沒敢再耽擱,拔腿便往左行去,剛走兩步,他停住了,四下望了望,凝神聽了聽,臉上泛起了詫異色。

  偌大一座「譚宅」仍然很靜,靜得出奇,除了院子裏樹上的陣陣鳥鳴外,別的什麼也聽不見。

  要在平常這時候,老爺子早就遛鳥回來在後院裏忙著澆花了,今兒個是怎麼回事兒,老爺子還沒有回來,大爺、二爺又上那兒去了,難不成還沒起來?

  站在那兒愣愣地想了一陣,譚秀邁步走向了老爺子的書房,這時候老爺子也許在書房裏,不錯,有可能。偶爾老爺子早上起來會練練字,老爺子平素最喜歡王右軍的草隸,他老人家那一筆字,也有八分神似王右軍,每年門上的春聯都出自老爺子親筆。

  書房到了,門兒半開著,譚秀站在門外輕咳了一聲,叫了一聲:「老爺子。」

  書房靜悄悄地,沒聽見動靜。

  譚秀又叫了一聲,仍然沒聽見答應。

  老爺子不在書房裏,那就是出去了還沒有回來,怎麼到了這般時候還不見回來,他打算出去迎迎去,腳下剛動,一眼瞥見書房地上有樣東西直動,凝神一看,那是一本書,書頁被風吹得直掀動。

  書怎麼會掉在了地上,譚秀沒多想,他只想著該進去把它拾起來放回桌子上去。

  於是,他推門走了進去,剛進門,他嚇了一跳,眼角餘光瞥見茶几旁椅子上坐著個人,忙轉眼看去,他呆住了,是驚住了,嚇呆了。

  茶几旁那張椅子上,坐著的譚老爺子,譚老爺子睜著一雙老眼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兩隻手緊緊地抓著扶手,譚秀看得清楚,譚老爺子的十指深深地嵌進那堅硬而結實的木頭裏,地下還灑著木屑,譚老爺子的臉上,兩片灰眉的正中央,有一個血洞,拇指般大小的血洞,血流了一臉,前襟上滴的也有,只是這時候已凝固了。

  猛可裏,譚秀定過了神,他激靈一顫,轉身奔出了書房,嘴裏大叫著飛一般地奔向了院東。

  院東是大爺、二爺的住處,大爺跟二爺哥兒倆住在一間屋裏,如今這間屋門也是虛掩著,譚秀撞開門奔了進去,霎時,他又愣住了,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又像九霄雲裏一觔斗栽了下來。

  大爺、二爺,他那兩位兄長橫一個,豎一個地躺在地上,頭顱破碎,面目全非,血流了一地,比譚老爺子死得還慘。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誰下的毒手?

  這時候譚秀沒想那麼多,他不會想的。

  定過神後,他又瘋狂一般地奔出大爺二爺這間屋奔回了書房,進門便哭倒在老爺子腳下。

  他放聲痛哭,一直哭到聲嘶力竭。

  哭,哭有什麼用,人死不能復生,哭能把老爺子哭活過來。

  良久,良久,他收了淚,住了聲,慢慢爬了起來,就坐在老爺子的腳下,這時候看譚秀,他像變了一個人,臉煞白,眼通紅,神態怕人。

  他就這麼坐著,呆呆地坐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腦海裏一片空白,沒再掉一滴淚,沒再出一聲。

  日頭上了中天,晌午了。

  譚宅仍然那麼靜,像死了一般,隔壁井宅也聽不見動靜,想必人家不知道隔壁出了事,沒聽見他的哭聲。

  日頭偏了西,譚秀有了動靜,他由坐改成了跪,兩眼發直,嘴裏喃喃自語,誰也聽不見他說的是什麼。

  說了一陣之後,他低下了頭,又爬在老爺子腳下哭了。

  半晌過後,譚秀站了起來,他有點站不穩,搖晃的走了出去,找了把鏟子,在後院幾棵大樹下挖了三個坑,挖好了坑他丟了鏟子又走回書房,他打算先埋老爺子。

  譚老爺子那雙手陷進木頭裏,抓得很緊,譚秀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譚老爺子一雙手掰開了,當他掰開譚老爺子那隻右手時,突然從譚老爺子那隻右手裏掉下了一樣東西,那東西掉在方磚地上還「噹」地一聲。

  譚秀一怔,凝目一看,那東西明晃晃地挺亮,他忙蹲身拾起了那東西,托在手裏再一看,那是一枚制錢。

  制錢是制錢,可是一般制錢是銅的,這枚制錢竟然是百練精鋼,而且擦得雪亮,邊兒鋒利能割破人的手,比刀還快,那四個字跟一般制錢上的字一樣。

  譚秀不是好手,會的不多,可是從小跟著譚老爺子長大,耳濡目染,他知道的卻不比一般會武的江湖人少。

  他立即認出這是一枚暗器,一種專門破穴,破橫練的暗器,這種暗器不多見,便聽也沒聽說過幾個人會使。

  這暗器絕不是譚家的,譚秀他從沒見過老爺子用過這個,甚至於根本就沒聽見過譚老爺子用過暗器,譚老爺子也根本不屑用暗器。

  那麼這是誰的,怎會落在譚老爺子手裏?

  譚秀手托著那枚銅錢出了一會兒神,然後把那枚銅錢揣進了懷裏。

  藏好了那枚銅錢,他俯身抱起譚老爺子走了出去,先埋譚老爺子,然後是大爺、二爺,沒多久,那幾棵大樹下添了三座新墳,隆起了三坏黃土。

  匆忙間沒辦法立碑,拿木頭刻譚秀他也不會,他只有把這三座墳記在了心裏,記清楚那座墳是誰的。

  營好了墳,他默默地跪下又流了一陣子淚,那淚已經帶來了點紅色,想必,淚已盡,血已出。

  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禍事來得太突然,太突然了,突然得使任何人都禁受不住。

  他跟譚老爺子一家三口,住在這「大明湖」旁有不少年了,以往的日子雖說枯寂了些,可是一直很平靜,這,就連濟南府的人也不會否認,為什麼今天突然降下這兇事來,一點徵兆沒有,一點跡象不露。

  譚秀呆呆地站在三座新墳前,在這時候他才開始想這些問題。

  驀地裏,他腦海裏泛起了昨夜的一幕,想起了老爺把他召進書房的事,想起了老爺子的交代,想起了老爺子的話。

  老爺子讓他出遠門,越快越好,莫非這就是徵兆?

  老爺子把他的身世概略地告訴了他,這有點突然,也似乎用不著對他說這些,莫非這就是徵兆。

  突然,他明白了,老爺子是事先知道有這災禍,所以把他支開,派他出遠門,那是不願把他牽連在內,讓他置身事外,免他受害,老爺子所以這麼做的唯一理由,是他不是譚家的人,不是譚老爺子的親生兒子。

  老爺子讓他今天一早就走,他還沒出門禍事就降臨了,慘劇就發生了,他怎麼會沒被害,成為譚家四口的唯一倖存者?

  那是因為禍事不是發生在今早,而是發生在昨夜,可巧昨夜他被隔壁的井家三姑娘找出去了,因之他得以置身事外,未遭毒手,成了譚家四口的唯一倖存者。

  譚老爺子是他的恩人,井家三姑娘井蘭無意中救了他一命,也算是他的恩人。

  譚老爺子既然預知禍事將降,既然要他今天一早出門,為什麼慘劇發生在昨夜,顯而易見的,那是禍事提早降臨了,而偏偏井三姑娘昨夜就把他約了出去,這不能不算巧。

  想到這兒,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立即快步回到書房,到了書房拉開抽屜一看,他為之呆了一呆。

  譚老爺子昨晚上拿出來要交給他而未交給他的那另一具革囊不見了,他明明看見老爺子是把它放回這個抽屜裏的。

  接著,他又拉開了另幾個抽屜,沒有,就是沒有,他找遍了書桌也沒見著另一具革囊。

  莫非譚老爺子把它帶在了身上。莫非那具革囊讓人拿了去。這,他一時無法下斷。

  他從書房又回到了三座新墳前,他想挖開譚老爺子的那座墳,在譚老爺子身上找找看,但是他沒那麼做,他不忍,人死入土為安,他不忍再動譚老爺子的遺體,他也不忍再見譚老爺子那死時悲慘的遺容。

  天,漸漸地黑了,暮靄低垂,又是昏暗一片,偌大一片譚宅裏,就剩下他伴著三坏黃土,三座新墳。

  風過後,滿院林木沙沙作響,這氣氛,很悲慘,很淒涼,也有點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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