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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之間遭此橫禍,遭此巨變,譚秀不覺得怕,他只覺得悲痛,同時,他也想到了自己的今後……

  廿年前,他是個孤兒,廿年後的今天,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今後他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今後?他要面對譚宅以外的世界。

  今後,他要靠他自己。

  突然,他想起了井三姑娘井蘭的話,井蘭臨走前勉勵他的話。那些話恰好派上了用場。

  他那發直、呆癡的目光從三座高積新墳,越過樹梢,越過那道牆,投向了井家。

  「井宅」跟如今的「譚宅」一般,靜得像死了一般,沒有動靜,不見上騰的燈光,跟昨夜的情景截然不同。

  他知道,「井宅」已然是人去宅空,搬走了,這沒有什麼,三姑娘井蘭昨晚上就告訴他要搬家的。

  真的,兩座大院落,「譚」、「井」兩家,如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孤零零的……

  天又亮了,在晨曦中,譚秀出了「譚宅」的大門,肩上背了個小包袱,臉色仍那麼白,兩眼仍那麼紅,神情還帶著疲累與憔悴,不過一天一夜工夫,他似乎瘦了不少,像變了個人。

  往左看了看,不錯,「井宅」那兩扇大門落了鎖,好大的一個鎖,臺階下只有幾片樹葉在秋風裏滾動。

  兩座大院落,「濟南府」婦孺皆知的兩個大院落,一夜之間只剩了一個人,如今連這僅剩的一個人也走了,從今天起就要空了,就要廢了,誰知道會空多久,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譚秀沒去想它,這時候他沒心情想這些,他沒有眼淚了,只有忍著悲痛離開了「譚宅」,離開了這他住了多年的家。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正應了井三姑娘的話,從現在起,他離開了家,離開了親人,從現在起,他要昂首闊步,挺直脊梁骨面對這「譚宅」以外的世界。

  投奔誰?譚老爺子生前少跟人來往,沒聽見他說什麼朋友,沒處投奔。

  上哪兒去,譚秀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手放在胸前,手指頭捏著一樣東西,那是藏在他懷裏的那枚制錢。

  就是這枚制錢害了他的親人,毀了他的家,使他又成為一個孤零零,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孤兒。

  突然,他手指頭上又碰上了一樣東西,那是譚老爺子給他的那具革囊,譚老爺子說革囊裏有一卷東西,憑著這卷東西他也許能找到他的親人,明瞭他的身世。

  他停了步,抬眼望了望,他如今站在前天晚上跟井三姑娘並坐談心處的「歷下亭」附近,天已大亮了,這「大明湖」一帶已經有了來來往往的遊人。

  探進懷裏的手又抽了出來,他邁步走向「歷下亭」,他想進「歷下亭」裏看那卷東西去。

  才走了兩步,又覺不妥,「歷下亭」是「大明湖」最有名的勝跡,進出的遊客必然多,到那兒去還不如站在路上看,於是,他折向了東。

  他走沒多久,到了一座小廟前,他也沒看那是什麼廟便邁步進了廟門,進廟看看,四下沒一個人,聽聽也不見什麼動靜,這他才放心地探懷取出了那具革囊。

  解開了革囊口那根線繩,他從革囊裏抽出一卷東西,那是一卷皮,不知道是羊皮還是牛皮,那卷只有巴掌大,很柔,柔得跟綿帛一樣,皮面很光滑,似乎是經過精工泡製,多年磨擦。

  攤開這巴掌大的皮,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字跡,字跡很亂,也很潦草,而且是沾血寫的,也許是由於年代過久,那些字跡都模糊不清了,不過還能看得出那是什麼字。

  那些字跡寫的是:「此子姓李,望善心人善加撫養。」

  就這麼幾字,別的什麼都沒有,不,那塊皮的左下角還有個烙印,烙印不是字,而是像印一樣的方方一塊,中間三橫一豎,像個「王」字。

  再看那塊皮,並不是整齊的一塊,像是從哪兒割下來的,字跡亂而潦草,也似乎顯示寫這字的人當時一定很匆忙。

  就這麼一塊皮,就這麼幾個字,就這麼一個烙印,別的什麼都沒有。

  想憑這塊皮,這幾個字,這個烙印去找自己的親人,明瞭自己的身世,人海茫茫,宇內遼闊,談何容易?

  譚秀有點失望,心情也多沉重了一分,他的目光從那塊皮上移開,抬起,突然他的目光凝住了。

  他目光凝注處,是大殿裏的那聳神像,神像赤面美髯,蠶眉鳳目,威武異樣,身後,關平捧印,周倉把刀,赫然是漢壽亭侯神像,敢情這是「關帝廟」。

  譚秀臉上掠過了一絲異容,捲好那塊皮,收拾革囊,雙膝跪地落在塵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抬眼望著關帝神像,嘴唇一陣翕動,聽不見他說些什麼,只見他臉上一片虔誠。

  禱告完畢,他又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適時,一陣急促步履聲如飛而至,人影一閃,一個人跑進了「關帝廟」,譚秀看得清楚,那是個十八九的少年,長得很清秀,衣著也不差,很像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

  譚秀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譚秀,大概他沒想到廟裏有人,猛然一驚,腳下停了一停,然後就像躲什麼似的晃身就往裏頭跑。

  譚秀大感詫異,當然,他不便問,更不便攔,只有詫異地望著那清秀少年從他跟前跑過去。

  那清秀少年剛從他跟前跑過去,突然停步轉過了身,窘迫間勉強地笑了笑道:「這位大哥幫個忙,要是有人來這兒找,你可別說看見過我。」

  話落,挺頭又跑了進去。

  譚秀為之呆了一呆,心想:「我哪那麼好事,我自己的事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心裏這麼想著,腳下就要往外走。

  只聽裏頭傳來那清秀少年輕而急的話聲:「喂,這位大哥,你能不能等一下再出去。」

  譚秀聽得又一怔,心想: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竟不讓我走……

  心裏雖然有點不願意,可是腳下卻不由停了下來。

  隨聽那清秀少年又道:「謝謝你這位大哥,你幫我一個忙,隨後我會好好謝你的。」

  譚秀站在那兒沒動,等了好一會兒沒見有人進「關帝廟」來,卻見那清秀少年躡手躡腳地從裏頭走了出來,他先躲在門邊朝外看了看,然後走回來衝譚秀咧嘴一笑道:「這回可沒能逮住我,謝謝你這位大哥了。」

  說著還衝譚秀拱了拱手。

  譚秀也忙朝他拱了拱手,道:「別客氣。」

  他有心問問是怎麼回事,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遂住口不言。

  那清秀少年似乎很機靈,他衝譚秀一笑道:「這位大哥你可別誤會,我既不是偷,也不是搶,剛才在後頭趕我的,是我家的下人。」

  下人!這清秀少年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是不會錯了。

  譚秀一搖頭道:「你也別誤會,我只是想問問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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