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獨孤紅 > 菩提劫 | 上页 下页


  街上的人們,有的衝著他滿面含笑地拱起了手,可是一見著他那一臉木然神色時,倏地臉上笑容凝住,手舉在那兒,訝疑地望著他從身邊過去,那雙目光還把他送出老遠。

  就連那城門口,逢人便伸手,凍得渾身打哆嗦的要飯化子,也都是詫異地看著他,而沒向他伸手。

  那是這些眼尖的要飯化子看準了,這位讀書相公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都可能有這頓,沒那頓的,哪有能力施捨人?

  看歸看,等他走過去之後,大夥兒又恢復了歡樂,又是一片盈耳不絕的拜年恭喜聲。

  書生,他不管別人是拿什麼眼光看他,也不管背後有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低低議論,一個人目不斜視,無動於衷地進了南城,直上南大街。

  這時候,他來北京,也有可能是來投親的,可是他沒往別處走,卻到了一叫家名喚「悅來」的客棧前面。

  在年初一,家家戶戶都關著門,出外經商的也好,遊學的也好,人家都回家過年了,哪還有住店的客人?

  是故,當然地,客棧也不例外地關門歇了業。

  書生到了悅來客棧前,看見大門上紅紙墨字,寫著:「拱手恭迎五路客,開門納進四方財」的春聯,聽聞門內的陣陣呼五喝六及骰子與碗相撞的叮叮聲響,眉峰微皺,有著片刻的猶豫,但是,他終於還是抬起了手,敲了門。

  剝啄之聲一起,門內頓時寂然,隨聽有人問道:「誰?」

  書生,他淡淡地應了一聲:「我!」

  客棧那兩扇門,「呀」地一聲開了,但不是全開,而是半開,一名中年漢子由裏面伸出了頭,一陣刺骨寒風捲進,凍得他一哆嗦,一眼望見書生,他愕然問道:「您這位讀書相公是……」

  書生截口說道:「外面天冷,可否讓我進去再說。」

  中年漢子略一猶豫,開大了門,書生邁步走了進去,中年漢子順手忙又關上了門。

  門裏,放著一隻大火爐,炭火熊熊,好暖和,櫃檯上,裏外站著幾個人,本是在那兒擲骰子,賭興正濃,一見書生進來,全部停了手,望了過來。

  書生只望了那幾個一眼,不由自主地向著那隻火爐伸出了雙手,烤了烤,取取暖。

  適時,那開門的中年漢子跟了過來,轉到書生身前,抬眼相望,道:「您這位讀書相公是……」

  也許有了暖意,書生笑了,那口牙好白,道:「掌櫃的,過年好,恭喜發財了。」

  大年初一,誰都願聽吉利話,那名中年漢子連忙拱起了手,臉上綻開了笑容,道:「相公過年好,恭喜,恭喜,您相公是……」

  他還是不忘問來意,本來是,大年初一各行各業都不做生意,關起門來過年,突然進來這麼一個落拓潦倒的窮困書生,那自然是要問個清楚。

  書生沒在意,笑了笑道:「掌櫃的,我既然走進客棧,你說我是幹什麼的?」

  中年漢子一怔,訝然說道:「相公,今兒個是大年初一……」

  書生笑道:「掌櫃的不必解釋,難道說我這個讀書人,連大年初一都不知道,大年初一難道就不必住店?」

  他相公說的好話,虧他還是個讀書人,也虧他還知道,這時候人人都回了自己的家,哪裡還有住店的?

  那年頭做生意的都厚道,講究一個和氣,和氣才能生財,中年漢子自不便這麼說,搓搓手,忙賠上笑臉:「那倒不是,不過,這是由祖先傳留下來的規矩,不到初六不做買賣不開門,再說,伙計們都回家過年去了,也沒人侍候客人……」

  書生他沒理上一句,針對下一句,他截了口道:「那沒關係,我只要一間房,有地方住就行了,打水、倒茶、吃喝,一切我自己來,如何?」

  他倒是挺能將就的。中年漢子哭笑不得,一時愣在那兒,搓手乾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

  書生望著他一笑又道:「掌櫃的,你放心,飯錢、店錢我加倍,保證一個不少你的。」

  中年漢子窘笑道:「您相公是明白人,那倒不是……」

  書生沒容他往下說,立時已截了口道:「掌櫃的,做這行買賣,朝送南北,暮迎東西,你掌櫃的也該是個明白人,你瞧我這身寒傖打扮,還能看不出點什麼嗎?我,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孑然一身,瓢萍四海,流浪江湖。不過,你掌櫃的放心,我說過,飯錢、店錢,我一文不會少你的,而且加倍,我雖然落拓、潦倒,這幾個錢我還拿得出……」

  中年漢子又著了急,一張口,剛要說話。

  「掌櫃的,你聽我把話說完!」

  書生已接著又道:「我知道,大年下住店,沒這個道理,也引人詫異,可是北京城中我一無親,二無故,更沒有朋友,我只好住店,大年下講求吉利,大年初一來了客人,進了門的財路,你掌櫃的不該往外推,再說,我素聞北京人忠厚、熱誠、好客,對我這個無家可歸,無年可過的異鄉落拓讀書人,你掌櫃的也不該不行個方便,掌櫃的,你說是不是?」

  不愧是讀書人,書生好一口犀利詞鋒,他先以過年人人都求的吉利扣人,然後又以兩字「可憐」軟人心腸,求人方便。

  中年漢子沒話說了,好半天才紅著臉迸出一句:「相公,我不是掌櫃的,做不了主!」

  書生呆了一呆,失笑說道:「原來我弄錯了,那麼哪位是掌櫃的?」

  中年漢子向著櫃檯裏溜過一瞥道:「當家的是我爹……」

  適時,櫃檯裏站起個身穿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兒的矮胖老者,他衝著書生一拱手,道:「相公,您恭喜,小老兒便是……」

  向著中年漢子一擺手,道:「大順,這位相公說得對,大年初一客人上門,咱們該討個吉利,出門在外不容易,誰都有個困難的時候,咱們也該給人個方便,去,收拾一間雅房去。」

  中年漢子應了一聲,轉往後面去了。

  矮胖老者卻轉望書生又拱起了手,道:「相公,大年初一發利市,大吉大利,說起來,小老兒該謝謝相公,這幾天飯錢店錢,小老兒奉送了,等過了初五咱們再算,相公現在大年下住了我的店,那就是小老兒的客人,家裏有什麼您相公吃什麼,可沒什麼好的款待了。您相公請先坐坐,喝杯熱茶,嗑點瓜子吃點糖,房間馬上就收拾好了!」說著,並走出了櫃檯,迎向書生。

  北京人不愧忠厚、熱誠,不說別的,單憑這兩番話就夠感人,別的地方只怕很難碰到。

  書生他本有些感激,聽了這後面這番話,再想想自己那將近無賴地憑口舌扣人,不禁又有點慚愧。

  一見矮胖老者行出櫃檯,他忙也迎了上去,難掩激動,且流露著羞慚地拱起了手,道:「老掌櫃,多謝了,好心有好報,你掌櫃的今年一定發財!」

  矮胖老者笑瞇了老眼,道:「相公,小老兒再謝謝您這句口采,小老兒今後若是發了財,那全是您相公今日所賜!」

  說著舉起手,往櫃檯旁一張桌子上讓客。

  書生笑得很不安,道:「掌櫃的,我自知唐突、冒昧,蒙你掌櫃的給與方便,我已不勝感激,怎好再……」

  矮胖老者不容他說下去,一個勁兒地請書生坐。

  書生婉拒不得,只好坐下,坐定,一杯熱騰騰的香茗下肚,書生的臉色恢復了點紅潤。

  白裏透紅,憔悴之色盡掃,這一下更顯得俊美絕倫倜儻不群,尤其難得的,他還隱隱透著一種常人所沒有的懾人氣質。

  一時只看得矮胖老者直了眼,他瞪著老眼,直愣愣地瞧了半天,才突然迸出幾句話,道:「相公,恕小老兒直言,就像您相公適才所說,小老兒做的這行買賣,朝迎南北,暮送東西,見識過的人不計其數,依小老兒看來,相公您不像是個貧賤出身,府上哪兒,怎麼落到今天這般境地?」

  書生臉上的神色,忽然顯得黯然,嘆了口氣,勉強笑了笑,道:「掌櫃的一片熱誠,我不敢相瞞,我出身書香門第,也是大戶人家,只因有一年,唉!大年下的,這種事兒不提也罷,掌櫃的,我在你這店裏,說不定要住上一年半載,日子長著呢,以後我總會奉告的……」

  矮胖老者察言觀色,心中似已了然,他頓顯不安地忙道:「是小老兒口快心直,不該動問。」

  書生淡淡地笑了笑,道:「掌櫃的說哪裡話來,掌櫃的要這麼說,我就越發地不安了,至於掌櫃的問我是哪裡人氏……」

  頓了頓,接道:「我祖籍北京,寄居江南,小的時候,我也一直住在北京親戚家,到了十歲那年才離開的。」

  矮胖老者接口說道:「怪不得小老兒第一眼就覺得相公面善,好像當年在哪兒見過,可就是人老腦筋差,一時想不起……」

  書生略一猶豫,淡笑道:「掌櫃的好記性,我並沒有來過這一帶,倒是當年家父曾在掌櫃的這兒住過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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