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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矮胖老者「哦」地一聲,說道:「原來相公的老太爺光臨過,那就難怪了,只是……」

  書生淡淡地說道:「不知掌櫃的還記得不?十八年前,有個讀書的文士,一匹瘦馬,一隻書篋,一根玉簫……」

  矮胖老者「砰」地一聲拍了桌子,霍地站起,瞪大了老眼,滿臉激動地道:「小老兒想起來,小老兒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位讀書相公,跟相公相貌一模一樣,那根玉簫,那根玉簫,對,對,一點沒錯,一點不差,小老兒還記得,那天老太爺一大早便被神力侯府的差爺們請了去……」

  書生點頭說道:「掌櫃的好記性,令人佩服,正是這麼回事。」

  矮胖老者大笑說道:「十八年前老太爺光臨,十八年後您相公又登小老兒的門,巧,巧,巧,這真是有緣,這真是有緣,要不是您相公提起那根玉簫,要不是當年那回事兒給與小老兒印象太深,險些嚇破小老兒的膽,來往這麼多客人,小老兒說什麼也不會記得這麼牢。」

  書生含笑不語,矮胖老者一個人卻仍不住地搖頭叫巧,須臾,他忽地抬眼投注,斂去了笑容道:「相公,當年老太爺是被神力侯府的差爺們請去的,莫非老太爺當年跟神力侯府有什麼……」

  書生笑了,但顯見得有點勉強,還有些悲憤意味,道:「布衣草民,何幸得攀親貴?那是因為威侯夫人突垂青睞,有意要買家父那根玉簫!」

  矮胖老者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就沒關係了,恐怕相公還不知道,十年前神力侯府已遭巨變,神力傅威侯滿門慘被抄斬,大大小小數十口無一倖免,只有幾個貼身護衛逃走……」

  書生唇邊飛快地閃過一絲抽搐,點頭說道:「我知道,我就是那年離開北京的。」

  矮胖老者沒留意書生那異樣神情,一頓說道:「普天之下,誰不知道傅威侯赤膽忠心,柱石重臣,蓋世虎將?當年聲勢顯赫,便是皇上也懼他幾分,依為股肱,不料後來卻落個滿門抄斬,這真是震驚天下的大事,說給誰聽誰也不會相信,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半點不差。」

  書生目中微現晶瑩之光,淡淡說道:「宦海風雲,變幻莫測,古今由來如此,赤膽忠心每每難有好結果,弄權奸佞卻反既久且長,天道如此,夫復何言!」

  聽口氣,他也甚為那位神力威侯不平。

  矮胖老者抬頭說道:「相公您錯了,那不過是遲早而已,爭弄權勢,陷害忠良的奸臣,到頭來也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

  書生淡笑不語,未表示意見。

  矮胖老者卻接著又道:「小老兒真不明白,憑神力博侯爺那身馬上馬下,萬人難敵的好武藝,別說大內禁衛軍,就是傾天下兵馬也奈何他不得,他為什麼甘心……」

  書生截口說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這正是神力傅侯爺赤膽忠心所在,也正是他令人敬佩的地方。」

  矮胖老者搖頭噓唏,一時無語,但旋即他又抬頭說道:「聽說神力傅侯爺遇難之後,皇上就懊悔了呢。」

  書生眉梢兒微挑,話聲微有冷意,道:「人頭都落了地,懊悔又有什麼用?」

  矮胖老者點了點頭,再度默然。

  沉默了片刻之後,書生忽地問道:「掌櫃的可知道,神力傅侯爺坐的是什麼罪名,滿門遇難後,又葬在何處麼?」

  矮胖老者搖頭說道:「那是朝廷的事,咱們百姓怎會知道?」

  書生呆了一呆,失笑說道:「說得是,我好糊塗,掌櫃的,別談這些了,事情已成過去,是非曲直,是對是錯自在人心,蒼天有眼,冥冥有知,這段沉冤總有一天得雪的,大年初一老談這些,未免……」

  笑了笑,住口不說。

  「相公說得是!」矮胖老者赧然笑道:「小老兒還沒請教相公的貴姓大名!」

  書生道:「豈敢,我姓朱,草字漢民。」

  矮胖老者道:「原來是朱相公,小老兒失敬!」

  又談了幾句,後院中步履響動,跟著走進適才那名中年漢子,他走到桌前恭謹說道:「爹,房間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

  矮胖老者笑著站起,道:「相公,走,讓小老兒陪您瞧瞧去。」

  書生忙也站起,謙遜了一句,跟隨矮胖老者行向後院。

  後院共有三排客房,左右各四,對面是兩間。

  矮胖老者領著書生,直向那對面兩間中,居右的一間行去,這一間,已經被收拾得窗明几淨,點塵不染。

  對書生來說,他是太滿意了,本來是,這時候住店,人家又是那麼一片熱誠,給他方便已是不錯,何況人家聲言這幾天店錢、飯錢全部奉送,他怎麼也不好苛求。

  因此一進了房門,書生未等人家問,便立即點頭,滿口感謝。

  矮胖老者笑道:「只要您相公滿意就行,大過年的,人手少,侍候不周的地方,相公多多包涵,其實,相公恐怕還不知道,當年老太爺投宿小號時,住的就是這一間!」

  剎那間,這間房間又給與書生一種親切感,他目光環顧,口中再致謝意,並順手自懷中摸出一物,遞向老掌櫃的,他說,那權充吃飯的飯錢,住店的店錢。

  那東西一入目,矮胖老者立刻直了眼,那不是雪花花的白銀子,而是一顆拇指般大小的明珠。

  固然,一半由於老掌櫃的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也沒見過這種貴重之物,主要的是,這東西竟出自一個看來落拓、潦倒、窮困的讀書人之手。

  這,足夠一個八口之家過半輩子的,可是老掌櫃的他搖搖頭,且一臉正經地拒不肯受。

  他說得好,這幾天本是奉送。

  書生卻也執意不肯收回,笑著說:「掌櫃的,你不是說初六開始算麼,我也說過,有可能,我要在寶號住上一年半載的,我既然拿出來了,你說我怎好再把它收回?這樣吧,先存在櫃上將來一併算,咱們多退少補,行不?」

  老掌櫃的又說,這東西太貴重,他負不起這個責任,倘若一旦丟了,他賣房賣地,甚至於賣老婆孩子也賠不起。

  書生失笑說道:「掌櫃的這是什麼話,我雖然落拓,但區區一顆明珠,我還不放在眼內,便是丟了我也不會讓你掌櫃的賠!」

  老掌櫃的他仍然不肯。

  最後書生只有正色說道:「掌櫃的,吃飯有飯錢,住店有店錢,我不是吃白食,住霸王店的無賴,掌櫃的你要再不收,我立刻就走。」

  說好說歹的,半逼半塞,這才好不容易地把那顆明珠交到了老掌櫃的手中去,今年,他真發了大財了。

  老掌櫃的是明白人,他不敢認為這是好心好報,只認為書生是有意助他興旺,心中感激莫名,老眼也見了淚光,以顫抖的手把那顆明珠小心翼翼地納入懷中,口中卻顫聲說道:「相公,大恩不敢言謝,小老兒我領受了,現在這小號是相公您的了,相公願住多久就住多久。」

  又待了一會兒,老掌櫃的躬身告退,顫巍巍的帶著滿臉淚漬出門而去。

  目送那矮胖身影離去,書生臉上的笑容隨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微鎖雙眉,令人難以意會的一段愁。

  望著那院中積雪,他出了一會兒神,然後隨手掩上了門,走到桌前坐下,又呆呆地默坐片刻,突然出聲輕嘆,自袖底拿出一物,那是柄通體雪白,毫無瑕疵的玉簫。

  他把玉簫放在枕頭底下,接著又探懷摸出一物,那是一張摺疊很小的素箋,一封信。

  那張本應雪白的素箋,如今已色帶微黃,想必這封信已經經過了不少時候,是很久以前的。

  但那素箋上行行字跡的墨澤,卻是絲毫未退,顯然,那是上好的墨汁寫的,不然不可能經過長時間而色澤不減。

  素箋上,密密地寫滿了字跡,由於字跡細小,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麼,但那娟秀字體,一望可知是出自蘭閨中人之手。

  而且,那素箋的上端,還橫印著三個較大的朱砂紅字,赫然是:「親王府」三字。

  親王,為當朝宗室封爵之最高等,稱「和碩親王」,屈指算算,當朝沒有幾個,這信箋上橫著「親王府」三字,卻並未標明是什麼親王府,哪個親王府,因之,很難肯定這封信是出自紫禁城中的哪一家皇族。

  也不知道信裏面寫了沒有,要是寫明了,那自不必說,要是未寫明,那就要看收信的人自己知不知道了。

  書生低頭看著信箋,越看眉峰皺得越深,越看臉上的神色也越令人難以意會,越複雜。

  突然他似有所覺,迅速地摺好信箋,又把它揣入懷中,剛放好,一陣步履聲來至門外,緊接著門外有人說道:「相公,您請開門,我送火盆來了。」

  書生連忙站了起來,道:「只管請進,門沒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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